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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何谓剑仙如云

安看了眼窗外的黄昏光景,云似鱼鳞排开,残阳宛如描金。 等到日落西山了,将最后一抹余晖带走,与人间如缱绻道侣的明月,就会将那如情书一般的旖旎月色,写在寂寥的山中,热闹的城中,在酒桌杯碗中,在离乡游子的眼中。 飞升城的财神爷高野侯主动登门,询问起他妹妹的近况,只是顺便聊了一些泉府事宜。 宁姚不喜欢掺和这些事务,就离开了屋子。高野侯还是担心下次开门,万一高幼清带来个北俱芦洲的小兔崽子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货色,岂不是倒灶,所以高野侯让安一定要帮忙把把关,若真是那个陈李,也行,高野侯便认了这个妹夫。 安只说帮忙盯着,也说男女情爱一事哪有道理可讲,一句话说得高野侯直接问他这边有没有酒,小酌个,安反问高府主登门都不晓得带礼物,竟然还有脸讨酒喝?啊,当我这里是酒铺呢,你是高幼清的亲哥,我又不是小隐官陈李的亲哥,犯得着跟你攀亲戚嘛,咱俩真要关系好,你们泉府一脉怎么也不晓得多帮衬帮衬避暑行宫,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,刑官一脉全是土财主,一刀子下去不见血的,全是钱,再看看我们隐官一脉…… 骂骂咧咧的高野侯前脚刚走,齐狩后脚就来宁府,安带着这位刑官大人一起在演武场散步,齐狩询问他家老祖为何没有跟着进入飞升城,这里边可是有什么讲究、忌讳?安说兴许是齐老剑仙觉得你这个刑官当得一般吧。 齐狩憋屈得慌,小声一句,“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,在你那边还过不去了是吧?” 当年在剑气长城,齐家就很想跟宁府联姻,年轻一辈当中,齐狩也确实拔尖,跟庞元济、陈三秋他们都是大年份里边冒出的顶尖天才。当然,齐氏家族眼馋宁府那座小山似的斩龙台,不是一年两年了,都说给再多的彩礼都是赚的,只因为传言那座“小山”就是宁姚的嫁妆。不过谁都心知肚明,哪怕不谈宁府“回礼”,谁若真能娶了宁姚进门,对于家族意味着什么? 所以等到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外乡陈姓少年,大摇大摆,来到这边,去了城头,竟然还是个不值一提的武把式,都不是什么剑修。其实当年整座剑气长城,都懵了难免都要犯嘀咕。这小子谁啊,姓陈?跟老大剑仙有啥关系? 安转移话题,问道:“从谢狗那边买走的那些符箓,啥价格?” 齐狩说道:“数量多有折扣,一张三山符算我一颗谷雨钱。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不多,打算再跟家族和朋友借一些,已经跟谢狗约好了,不管我能筹到多少谷雨钱,她离开飞升城之前,我们都会再做笔买卖,可以打欠条。谢狗还说你这个山主,以前跟我做过类似买卖,所以她就不跟我杀价了。” 安眼皮子微颤,脸色如常,双手笼袖,一边散步一边说道:“价格还算公道,此符配合你的那两把本命飞剑,简直就是量身打造。想必对付个不是剑修的仙人,绰绰有余。” 那些最普通的符纸,谢狗购自大骊京城市井坊间的铺子,三两银子能买一大摞啊,而且那才叫真正的数量多有折扣。 齐狩说道:“谢了。” 安难得心虚,“咱俩谁跟谁,别跟我客气。” 想了想,安说道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只按照之前我翻阅的档案来算,飞升城如今需要、且用得着这种符箓的,大概有二十几人?几乎都是刑官一脉在职、或是候选剑修。就算三十人好了,回头你跟谢狗做买卖的时候,让她免费送你六十张,人手两张,一张用来勘验效果,一张用于未来的厮杀。具体如何分配,什么时候给,你自己决定,总之你拿去当人情好了。” 齐狩微微讶异,说道:“先前误会你了,我收回那句话。” 安点点头。 坑齐狩的钱,那是本分事,安但凡皱一下眉头都是白当了多年的包袱斋。可如狗子这般坑得这么狠的,安还是有些过意不去,画符需要耗费修士灵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谢狗每画一张仿冒三山符,怎么都不需要开销一颗小暑钱的灵气。当然话说回来,齐狩不是傻子,愿意用一颗谷雨钱买下一张符,自然是他还有赚。这些年齐狩在符箓一道,极为上心,追求的就是以二三符阵配合飞剑本命神通,将一瞬间的杀力骤然间拔高一境,杀敌于意料之外。 走了几步,瞬间回过味来,安气笑道:“齐刑官,我与你交心,你也要跟我说实话,邓凉这厮是不是跟你传授了什么秘诀?!” 齐狩笑道:“出卖没朋友的勾当,我可做不出来。” 安呵了一声,说道:“活该他争不过陈三秋。” 齐狩说道:“真能带出十八人?” 安说道:“在等文庙那边的消息,我估计悬。” 实则中土文庙那边,已经得到坐镇天幕的两位圣人的消息。 既定的一系列议程当中便有此事横插一脚,却也不怎么耗费光阴,几句话就有了决议,快速转去下个事项。大致过程就是某位姓茅的学宫司业,又一次率先开口,说这种小事,又不过分,文庙没理由不答应。 老秀才揪着胡须说不好吧,安连书院君子贤人都不是。茅小冬便说等他当上了大骊国师再跟我们聊此事,估计口气就要生硬了。一个言外之意,是咱们文庙都没给安任何头衔,茅小冬则是提醒蛮荒天下如今就有一百七十万的大骊边军。 一个姓郦的老夫子,也懒得跟他们俩绕来绕去,五彩天下进十八个剑修,出十八个,平账! 齐狩随口问道:“路上碰到高野侯,他好像心情不太好?” 安愁眉说道:“高府主说要跟隐官一脉联手,让刑官一脉不要太气焰嚣张了,我没答应,说这种事太不讲江湖道义了,高府主气不过,拍桌子瞪眼睛,骂我是竖子不足与谋,难道等齐老剑仙当了城主,眼睁睁看着一座飞升城都姓齐吗?我又能说什么。” 齐狩大笑不已,心中自是不信这些鬼话,但听着却是有趣。 大概安自己也觉得戏过了,感慨一句,“齐兄如今不好骗了。” 先前高野侯看到桌上有两枚品相不俗的养剑葫,便眼馋心热了,忍了又忍,终究是没能忍住,主动询问价格、来路。 正是安得自大骊密库剑字房的上品养剑葫,“青城山”,“朝真宫”。 安便以此作为话头,说了帮助大骊王朝跟飞升城做一笔互利互惠大生意的想法。 第一步,就是假设文庙点头,他从飞升城带走的十八位剑修,其中一部分,会成为飞升城新的“私剑”。如果说以前剑气长城对于远离家乡的私剑,天高地远,照拂不多,那么飞升城的第一拨私剑,靠山就可以是整座大骊王朝。 大骊王朝会给予他们最大的便利,例如人手赠送一枚养剑葫,一笔神仙钱。 这拨私剑,会分散到各洲去,他们当下境界不用太高,但是一定要有生意头脑,心思活络。 第二步,他们开山立派之后,会跟类似北俱芦洲浮萍剑湖、海上雨龙宗、扶摇洲天谣乡这样的浩然宗门,各自就近,秘密缔结盟约。第三步,未雨绸缪,里应外合,一起面对五彩天下下次开门的那场大考。 安停下脚步,以心声说道:“齐老剑仙志在十四境,当城主,只是尝试合道的一条崭新路径。未来城主最终是谁,齐狩你自己要心里有数。只要飞升城能够延续、壮大香火,我也罢,张贡也罢,我们很多人,其实都不介意飞升城姓什么,那么同理,我希望将来某一天,需要挑选第三任城主的人选了,齐狩也要有此气量,回头想一想今年今日此时此地,我们俩是如何聊的。” 齐狩点头道:“敞亮话!” 安伸手出袖,握拳晃了晃,打趣道:“要不是这些年齐兄当刑官,任劳任怨,有目共睹,实在是让旁人挑不出半点毛病,看我今天让不让你个门。” 齐狩瞧见安手中攥着一件东西,眼睛一亮,明知故问一句,“这是?” 安说道:“手把件,用来专心致一的。” 还真不是安故意待价而沽,缘于此物,最合适用以宁心静气,收束杂念,当真能够一定程度上降服心猿意马。 齐狩直截了当问道:“卖不卖?” 安说道:“不卖。” 总计三十六块琉璃碎块。 当时分账,郑居中掐尖,挑走了最大的那块。吴霜降则选了七八块中等大小的琉璃碎块。 其余都留给安,无论是数量还是整体重量,都是最多的。 修道之人,吃那神仙钱。山水神灵,吃人间的香火。但是两者修行道路泾渭分明,各走一边,唯独在琉璃碎片一物上,谁都会垂涎三尺。 任你是得道之士,金身无垢,道体无漏。欲想提升阴神出窍远游的路程,阳神身外身的坚韧程度,是否撑得起更高更为凝练的一尊法相。 此物就是捷径。 齐狩犹不死心,“价格可以谈。” 安缩手回袖子,说道:“你要有,我也是这句话。” 东拉西扯闲聊几句,暮色里,送走刑官大人,安站在门口,临时起意,打算去一趟酒铺。 先前征得宁姚同意,谢狗得以进入书房。小陌放心不下,便陪着她一起,屋内藏书六千余册,几乎没有任何文房清供,也无斋号匾额,有剑架,搁放着十数把老剑,折断的剑气长城制式长剑居多,也有几把品秩尚可的私人佩剑,想来都是昔年宁氏剑修的遗物。 谢狗正在找书看,小陌欣赏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长卷,典型的仙家物,四季景象,在画卷中历历分明,此刻画上约莫正值梅雨天气,墨色淋漓,天色晦暗,大雨滂沱,有一叶扁舟,顺水从流飘荡,任意西东,转折南北,等到雨收天霁,沿途所见,青绿山水间,开出大片鲜红颜色的杜鹃花,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。 文人雅士居家持卷翻书如卧游。 谢狗扬起手上的几本书,“小陌,这些剑气长城官方书坊版刻的道书,算是藏书家心心念念的所谓孤本吧?我发现了,绝大部分书籍,就是摆设,崭新得就像刚买来的新书。只有这边的格子,三十几本书,翻得比较多,毛边纸都起卷了,好像是剑气长城专门给下五境修士编写的。” 小陌刚要提醒她别顺手牵羊,少打歪主意。 宁姚现身廊道,来到门口,笑着解释道:“这间书房是我娘怀上我的时候,我爹亲手布置的,大概几岁看什么样的书,多大岁数多高的个儿,刚好能顺便拿到手里,花了好多心思。结果等到我读书识字了,发现我就不是个读书种子,是绝对坐不住的,一有机会就往外跑,宁肯跟白嬷嬷学拳也不肯看书。” 宁姚进了屋子,神色柔和,朝谢狗附近的书架那边抬了抬下巴,“那个书架格子里边的,类似安他们那边的蒙学书籍,是刚认字那会儿,我娘每天盯着我,必须要读要背的,背书其实容易,被说得烦了,有天我就关起门来,盘腿坐在椅子上,先背了一部字典,再用剑气取书翻书,将所有书籍全看了一遍。” 就像现在很多人看到貂帽少女,就很难想象远古岁月里的剑修白景,总觉得两者不沾边。 谢狗也很难想象宁姚小时候的光景,小姑娘每天被一个妇人督促着认字背书?一个人气呼呼盘坐在椅子上跟那些书籍犯别扭? 宁姚看书,从来属于打过照面就行。 不像安,买来一本书便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,吃干抹净,作书摘刻竹签,还琢磨出很多的读书法门,还跟她得意洋洋说什么叫书香门第,就是治学有诀窍,读书有家法有家学嘛,什么本书中出现同一个名字就去顺藤摸瓜,美其名曰走门串户攀亲戚,什么陋巷杀人,喉咙处着刀,读某些书要心狠,翻哪些书气要平,哪些书是看热闹,如某某山河啥啥景象,经眼一遍便足矣,又有哪些书是看门道,要登堂入室,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,要与那人直面相对如书斋秘谈,要习惯将历史上政见不合、或是文脉道统各异的两本书打擂台,瞧个高低分明,辨明同异,要单独拎出一条脉络,如那山下白银之流通,通过七八十本书溯源大几百年、上千年精研某一件事的全貌…… 谢狗咧嘴笑道:“听说山主夫人当年是离家出走,才认识的我们山主?” 宁姚点头道:“过倒悬山,先去了最近的南婆娑洲,游历过中土神洲和北俱芦洲,再去的宝瓶洲,进了骊珠洞天。” 她指了指那幅长卷,笑道:“看久了,自然而然就会比较好奇浩然那边的风土人情,小时候盯着画卷上边的景致变幻,月相盈缺,脑海里总会蹦出四个字,‘怎么可能’。认识叠嶂他们之后,经常来这边一起看风景。” 谢狗小心翼翼问道:“在那小镇门口,一个在门外,一个在门内,就跟咱们山主一见钟情啦?” 宁姚微微红脸,含糊其辞一句,“当年他瘦瘦黑黑,谁会看第二眼。” 谢狗不愧是狗胆包天,不依不饶追问道:“既然你们俩不是一见钟情,为何喜欢,何时喜欢,总要有个由头吧?山主喜欢山主夫人,很好理解,土包子瞧见个漂亮姑娘、越看越挪不开眼了呗,山主夫人喜欢山主,那我可就是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了。” 小陌故意微微皱眉的表情,看似在埋怨谢狗的大煞风景,实则他也好奇此事,否则早就出言阻止了。 谢狗压低嗓音试探性说道:“莫非真是这儿剑修所说,咱们山主人不可貌相,年少时便花言巧语,伎俩多多,好女怕郎缠?” 宁姚想了想,有些羞恼,“我缺心眼。” ———— 此时城内炊烟袅袅,街道两旁店铺林立,布店,卖柴米油盐的杂货铺子,香烛铺子等等,当然最多的还是大大小小的酒楼。穿开裆裤的孩子,成群结队被长辈的大嗓门喊回家吃饭。一边看着铺子一边侧着身子,奶孩子的妇人。天上的纸鸢也被拽回地面,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悠悠然结伴走在街上,少年现学现用一句表亲三千里,堂亲五百年,解释是什么意思。少女笑眯起眼,她也不知道听了没有。 这些年,陆陆续续拉了些人进入飞升城,已经有将近五十万的常住人口。一不打仗,尤其是谁都知道不会打仗了,人的精神气也好,飞升城的气象就会大不一样。娶亲婚嫁,生孩子,成了头等大事,随之也就有了很多新鲜的风俗习惯。 当年开门,接纳扶摇洲和俱芦洲逃难的流民,对于一座疆域广袤的五彩天下而言,就是朝池塘里边摔了两把石子。 今天飞升城祖师堂半数成员缺席,他们之所以没有参加议事,就是开辟出了一条北方路线,走镖,护送的,就是人。 根据谍报显示,东边,白玉京和岁除宫、玄都观几个大宗门,本来早就准备接引大量凡俗入境,已经打造出总体数量可观的跨洲渡船,只是一内乱,便都耽搁了。 崭新天下,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世道光景,人比神仙钱值钱多了。 如今飞升城里,许多的营生,都是昔年剑气长城绝对见不着的活计、行当。 修行之人的道心微澜,偶尔视线所及的点缀,却是凡俗夫子一日三餐的生计。 飞升城开始建祠堂,编家谱,置办年货,元宵佳节的灯会,中元节的放焰口,冬至如大年。 安拣选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路线,瞧见个坐在家门口喝闷酒的男子,宅子不大,是个熟人,呦了一声,“也没日头了,何剑仙还搁这儿甲鱼晒盖呢。” 名叫何山的中五境剑修,一听到那熟悉的嗓音、熟悉的内容,喝酒喝麻筋上了,赶忙起身,伸长脖子,眼神游移不定,搓手道:“二掌柜主动串门来啦?嘿,何德何能,咦,怎么空手?” 安笑眯眯走过去,一把勒助他的脖子,“何剑仙,有个好儿子啊,一看就是亲生的,先前在北边立碑处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,说话真好听,也随你,不愧跟顾见龙是一个门派的。” 想那阿良,虽非面如冠玉,却是身材魁梧,若问怎么个高,他蹦起来得有一丈高。 再说那隐官,天纵奇才,拳法如神,在那街上被女子武夫堵住了去路,你猜怎么着,一拳就倒! 何山拍了拍二掌柜的胳膊,笑道:“去屋子里边坐坐,嫂子手艺不错,就当提前吃顿宵夜?” 安松开手,低声问道:“怎么回事,在外边招花惹草,被嫂子抓了个正行?” 何山白眼道:“别胡说,让嫂子听了去,她就真要疑神疑鬼了,我这相貌,二掌柜你是晓得的,当年在剑气长城,能赢过我的,不多,就吴承霈,米绣花那么几个,也怪不得你嫂子这些年总是放心不下。” 安坐在台阶上,何山便跟着“落座”,安递过去一壶酒,何山灌了一口,“好酒!” 其实安知道何山的性情,他媳妇并非修士,对于何山这般的中五境剑修而言,十年光阴弹指间,算得了什么,哪怕再过三十年几十年,何山还是跟今天差不多的容貌,但是妇人可以骗自己,镜子却不会骗人。以往剑气长城的很多本土剑修,只要道侣不是剑修,都有类似的一道坎要过。 何山好奇问道:“二掌柜,你那么多怪话,到底是从哪学来的?” 何山揉了揉下巴,说道:“天赋异禀,自学成才?还是耳濡目染,触类旁通?” 安问道:“你要赶考啊?” 何山疑惑道:“啥意思?” 安也懒得解释,跟他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开,说将那顿宵夜余着。 何山回了宅子,去了灶房那边,妇人正在忙碌晚饭,她闻着了酒气,微微皱眉,转头问道:“又在外边跟谁喝马尿呢。” 何山笑了笑,“二掌柜赶巧路过,我说戒酒了,他非要请我喝,没法子,只好陪着喝了点。” 妇人讶异,忍不住埋怨几句,搓了搓手,就要往外冲,何山拦住她,说道:“二掌柜早走了。”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,叹了口气,“陈隐官都到家门口了,怎么不请他进来吃顿饭,敞开了喝一顿,我还拦着你不成。咱们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,半点做人都不会的,都不说当年押注赢来的几笔钱,让儿子练剑一事省去好多求人的麻烦,只说武魁城那边,就你?屁大个观海境,能做什么。” 何山笑道:“我在武魁城那边,很有威望的,儿子嘴上不与你说而已,他心里还是很开心的。” 妇人白了一眼。 何山忍着笑,说道:“赶巧,二掌柜先前经过北边,见着我们儿子,他们俩还聊上天了。这不今儿见面,二掌柜劈头盖脸就问我一句,到底是不是亲生的,说长得不像我,还问嫂子年轻那会儿,是不是有些故事啊……你听听,把我气得不行,还想我请他吃饭,没门!” 妇人忍俊不禁,不知不觉,眉眼舒展开来,说道:“看来还真没吹牛,陈隐官跟你关系确实好,才会与你说这些混账话。你也不是个东西,转头就把隐官卖了。” 何山大笑不已。 从剑气长城一直延续到如今的飞升城,蹲在路边喝酒的习俗,都要归功于那座酒铺。 一开始是酒铺生意实在太好,街面就那么大,摆放桌子多了,容易挡路。酒铺附近的几条巷子,就要绕道走远路,否则他们总不能在两张酒桌之间穿梭往来。当年叠嶂找安商量,她觉得要么就是再开一间酒铺,要么就是少挣钱,等上桌的客人耐心再好,正在喝酒的人,也会觉得不自在。长久以往,有位子和没位子的,都要喝不痛快。 二掌柜当时端着酒碗,站在门口,晃了几晃,便随便晃出个法子来。 流霞洲的司徒积玉,骡马河少东家的柳勖,他们率先蹲在路边喝酒,开始说浩然天下的酒桌风气不好,喝来喝去,都是喝境界、师门,喝姓氏、身份,喝银子,真没啥意思。 一来二去的,哪怕酒桌有几个空位子,他们都喜欢往路边凑了。境界越高的本土剑修,越喜欢蹲在路边喝酒。把长凳和位置,留给那些愣头青,当然还有那些结伴而来的女子剑修。 酒铺打烊了,门外的桌凳,墙上的对联还在。 安掏出钥匙开了门,背靠柜台,看着那面墙上的无事牌。 大掌柜叠嶂久不露面,代掌柜郑大风也回了宝瓶洲,再加上飞升城事务繁多,人人分工明确,只要是剑修,几乎手头边都有活干,酒铺生意自然而然就不如当年。 况且前些年,剑修来这边找酒喝,都像是在提前喝一壶名为“明天”的酒水。 所以显得他们的酒量和酒品都很好。 安拿着酒碗去门外桌旁坐着。 剑气长城的剑修,是没有道号一说的。 只有名字,境界。 好像“名字”是上辈子就决定好了的,“境界”就是这辈子走一遭的结果。 此外至多就是有个绰号。例如齐廷济的“齐上路”,米裕的“米拦腰”。 或是某些“昵称”、说法,例如董三更的“小董”,安的二掌柜,陆芝的倾国倾城。 不断有剑修用五花八门的理由,借口,离开家宅,或是藩属城池,赶来这边。 “二掌柜,又被赶出来啦?毛手毛脚了吧?无妨,那我今天就用三成功力与你喝个痛快。” “二掌柜,最近我喜欢上了一个极漂亮的好姑娘,正在攒媳妇本呢,坐庄坐起来,别耽误我娶媳妇过门啊。” “哎呦喂,难得,隐官大人亲自待客,我就说嘛,老子当年就不该离开飞升城,酒铺离了我,生意就好不起来……隐官大人,今儿喝酒,卖个面子,赊个账。” “姓刘的,你一个金丹境,凭啥跟我一个龙门境抢桌子,蹲路边喝去。” ———— 好像这还是安第一次踏足南婆娑洲陆地。 这大概也是齐廷济最后一次参加龙象剑宗祖师堂议事。 首席供奉陆芝,首席客卿酡颜夫人,掌律、财库一肩挑的邵云岩, 吴曼妍,贺秋声,黄龙,三位同门自然而然走在一起。 剑气十八子当中,暂时只有他们三人能够参加祖师堂议事。 邵云岩以心声笑道:“稀客,此次造访宗门,隐官是要谈什么大买卖?利润如何?” 酡颜夫人小有期待,跟年轻隐官合伙做买卖,还是省心的,稳赚不赔的金字招牌。 谢狗低下头咧嘴笑,好问!利润如何?还谈啥分红呐。 安神色略显尴尬,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,只好含糊一句,“稍后便知。” 宁姚前不久刚来过龙象剑宗,陆芝以心声笑道:“我那弟子,听说安来了,她就找了个蹩脚由头,躲去悬弓福地。” 宁姚说道:“见了面,没必要觉得尴尬。倒是我上次送给她的那件金醴法袍,需要” 陆芝疑惑道:“这里边有门道?” 宁姚点头道:“有,不过没关系,让他解决。” 陆芝啧啧不已。 那拨多是私剑的上五境供奉、客卿当中,凌薰,蛮荒妖族出身,玉璞境剑修,她是跟着道侣郭渡来这边。还有梅龛的弟子,梅澹荡也是蛮荒,不过他是仙人境。 他们在剑气长城遗址的城头,就已经见过当时刚刚跻身十四境的宁姚。 见到安,还是第一次。 不过他们更多注意力,还是在那两位“万”字辈的远古道士身上。 那貂帽少女,手持行山杖的青年,他们是妖族出身,家乡却未必是蛮荒天下。 一起进了祖师堂,安和宁姚,小陌谢狗,暂时坐在一边。 齐廷济今天的开场白,可谓直截了当,“诸位,对不住了,不用等到今天议事结束,从现在开始,齐廷济已经就不是龙象剑宗的宗主了。” “接任者,就是落魄山山主安,我们剑气长城的旧隐官。” “南婆娑洲龙象剑宗跟桐叶洲青萍剑宗,暂时都算作落魄山的下宗,等到以后再创建一座宗门,落魄山身为祖庭,青萍剑宗抬升为上宗,龙象剑宗则是正宗。” 满堂沉默,面面相觑。 齐廷济站起身,拎着椅子走向安那边,笑道:“若有异议,你们可以跟陈山主当面提出来。即刻起,我旁听。” 安只好连人带椅子搬去齐廷济先前的位置。 祖师堂挂像。陈清都,龙君,观照。 未来就会多出两幅,齐廷济,安。 终究是没能忍住,竹素第一个开口,这位女子私剑气笑不已,“好你个齐廷济,齐大宗主!转头就把我们一股脑儿卖了?卖出了啥价格,劳烦说道说道!” 黄陵狠狠灌了一口酒,啧啧不已,“早知如此,我们何必当这个不知好歹的恶人?” 自从上次被那老舟子挨个儿骂了一通,如今他们说话讲究了不少。 以前他们对于“话术”是毫无概念的,也曾听闻安坐镇避暑行宫的一些事迹,不过当时哪里会当真,等到领教过顾清崧的“本命神通”,才知道说话一事,真跟剑术差不多,境界高低,云泥之别。 凌薰跟梅澹荡,因为都是出身蛮荒的缘故,与那白景,陌生,心中天然亲近几分。 听说陌生是入了落魄山,才跻身的十四境?真是一处能够助人合道的风水宝地? 白景还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。 谢狗笑呵呵望向凌薰,用上心声言语,道:“你这算不算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。” 凌薰笑了笑,也没说什么。 小陌立即纠正道:“这叫夫唱妇随。” 安没有立即落座,站着沉默片刻,开口笑道:“我有个优点,就是有自知之明。所以我十分清楚,你们之所以没有当场翻脸,或是直接撂挑子走人,是因为宁姚在场,诸位能够走到这里,理由很简单,就是因为‘剑气长城’四个字,因为诸位念旧,长情。” 邵云岩闻言点点头,这就叫动之以情。 酡颜夫人心情复杂万分,好嘛,七弯八拐,到头来自己还是落在隐官手上了? “还有就是我带了俩打手,也很关键。” “年少时独自走江湖,怕天怕地畏鬼敬神,最怕的,还是‘麻烦’两个字。刚刚走了一趟五彩天下的南边,除了小陌跟狗子两位自家供奉,身边还有一位齐老剑仙陪着,这阵仗这排场,实不相瞒,想一想就想笑,忍不住跟自己嘀咕一句,出息了啊,安。” 酡颜夫人听出门道来了,晓之以理嘛。 “龙象剑宗是齐廷济一手建立的,再过一百年一千年,这点都不会改变,将来山志也好,宗门谱牒记录也罢,都会明明白白写清楚,齐廷济是开山祖师,安就只是二代宗主。我可以现在就给出承诺,接下来龙象剑宗一切照旧,至少甲子之内,落魄山不会插手这边的任何事务。” “我希望诸位就算此刻心有不满,也不要着急离开,多看几年,晚些时候再来决定是走是留。” 酡颜夫人听到这里也有些动容,年轻隐官,十分以诚待人了。 高爽跟黄陵两位剑气长城的仙人境私剑,对视一眼,都点了点头。 齐廷济站起身,伸出一只手掌,示意新宗主可以落座了。 安笑着坐下。 齐廷济微笑道:“作为尚未离开祖师堂的半个外人,我有一事相求。” “恳请诸位跟随陈隐官,一起走趟宝瓶洲的大骊京城。” “让浩然天下见识见识,何谓剑气长城,何谓剑仙如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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