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之信是个好人。这个好,是张伯对他的最高评价,淳朴中却不乏真情。赵之信年轻时也算此城中的名人。原来他竟是出生于书香门第,只不过家族没落了,到了赵之信这一辈,家中只有父亲办了间私塾,聊以维生。赵之信从小随父亲在私塾长大,耳濡目染,学问也很不错。及冠后,他的才名已遍及全城,人人提起来都称道他一声“赵书生”。可惜赵家贫寒,赵父无法为其铺路,赵之信入仕无门,当过两年幕僚却看不惯官场黑暗,无奈只得弃文从商。彼时赵父已亡故,赵之信遵从父亲遗愿娶了何氏为妻,小两口变卖家产置了间小铺面开了家书坊,起早贪黑,再加上赵之信的才名吸引了不少读书人前来,倒也勉强维持生计。 提及年轻时候的事,赵之信眼中多了几分光彩。说起自己开过的书铺,赵之信忍不住道,年轻时通过书坊见识了不少名人。有人到他店中购书,也有人将书画放在他店中售卖。听到“书画”二字,无殇心中一动,便问道:“赵老伯可曾见过苏、叶之画?” 赵之信略一思索,道:“贵人说的可是‘墨白无骨娇颜色,丹青重彩壮山河’的二位大师?” 无殇点点头道:“正是。赵老伯果然知晓二人。” 赵之信忙道:“二位大师当年名动天下,小老儿岂会不知。说起来那应该是三十年前了吧。可惜叶大师本就是朝廷高官,一画难求。而苏大师——“赵之信叹道,“当年苏大师随叶大师进了京,此后便一直在京城,据说两家还结了亲。只可惜后来,苏大师游历四方时出了事……”赵之信再叹一声,道,“天妒英才呀。” 无殇未料到这赵之信竟真知晓上一世父亲之事,听他话音好像还有未尽之言。此刻也不是谈此事的时候,便道:“赵老伯说的是。赵老伯的书铺,后来又为何不开了?” 说起此事,赵之信又湿了眼眶。张伯抢着道:“为何不开?还不是没有办法。你道那书铺开在哪里?就在城南。”闻言,江霁月道:“城南?可是承运街?” “什么承运街?那边之前都叫‘兴成街’。”张伯又抢着说道,“自从姚知府来了这里,不知怎的与王总兵一日好过一日。七年前,两人一合计,就说这兴成街住的都是当地显贵——说白了就住着他姚家与王家,要把街道两旁闲杂人等全部清理出去。可怜老赵家正好住在兴成街上,开的书铺也在这条街,就这样被赶了出来。” “赶出来?”顾芷芸道,“如何赶?” “知府联合总兵出了告示,兴成街上住着的几十户人家及商铺限期搬空。不搬的,王总兵就带了士兵闯进去撵人抢东西。那一年大伙都是亲见的,只是官兵勾结,真刀真枪地干翻了几个人,其余人也就不敢不从了。” 听了张伯的话,无殇忍不住一拍桌子道:“岂有此理!” 江霁月也道:“这里的官府竟如此猖狂。”顾芷芸更是气得站起身道:“还真是不把百姓当人啊。” 见他们三人的反应,赵之信与赵英娘对看一眼,眼中光彩更甚。赵之信起身一躬道:“几位贵人且息怒。”突然转头对张老头父子道:“多谢你二人过来。只是当年之事,牵扯甚广,你们先回去吧,不要牵连进来。” 张伯还待要说,他儿子张富贵拉了拉他的衣角,瓮声道:“爹,你就别添乱了。我扶你先回去吧。”说完又对赵英娘伸出一直紧握的手,手心有几小块碎银,赵富贵结结巴巴地道:“英娘,你别嫌少。拿去给大娘和家宝买些吃的。” 赵英娘红了脸,小声道:“富贵哥你哪来的银子?” 赵富贵也红着脸道:“你别管了,收下就是。”说着就往赵英娘手里塞去,赵英娘忙后退躲藏。赵之信与张伯互看一眼,眼中皆有了笑意。张伯咳嗽一声,道:“英娘你就收下吧,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。” 赵英娘不知所措,叫声“爹”。赵之信道:“张老头,富贵,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。不过你们家也不宽裕,这银子还是拿回去吧。” 张伯道:“富贵,你怎么说?” 张富贵一张脸涨得通红,憋了半天才道:“这银子是我攒下的,英娘你收着就是。”说完将银子放在桌子上,拉着张伯就往外走。张伯边走边道:“傻小子你慢些,你自己攒着讨媳妇的银子,怎么就不敢说出来呢?” 话音渐远。这边赵英娘已羞得捂着脸躲到了屋角。赵之信叹道“这张家都是好人。可惜我身上还背负着血海深仇,也不知能不能报答得了他们。” 赵英娘闻言,放下手褪了羞涩,正色道:“爹爹说的是。咱们先办正事要紧。” 无殇又在心中暗暗点头,这赵英娘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。便道:“既如此,还请赵老伯细细道来。” 赵之信又鞠了一躬,道:“几位容禀。方才张老头所说的,也正是小老儿亲身经历的。小老儿这些年苟延残喘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当年之事说出来,为兴成街的街坊四邻们申冤,报仇!”说完这段话,赵之信又是老泪纵横,身躯颤抖。赵英娘忙扶着爹爹,小声劝慰。 无殇忙让赵英娘扶赵之信坐下,柔声道:“赵老伯您慢慢说。” 江霁月突然对赵英娘道:“这位大姐,请问家中可有纸笔?” 赵英娘忙道:“有,英娘这就取来。” 赵之信叫住她,道:“不必了。不瞒几位,这些年小老儿日思夜想,一直忘不了当年的惨状,便将经过情形全都记了下来。连同当时官府的告示等证据也收集了一些。你们要看,老汉取来便是。” 江霁月点头道:“赵老伯有心了。”赵英娘便扶了老父进里屋去拿。 这里江霁月与无殇互看一眼,均想:这事是不能不管了。 三十年前,兴成街。二十出头的赵之信就住在这条街上。街尾巷子里有老父留下的房舍,不远处就在正街上有一间小书铺,正是赵之信与妻子所经营。 三十年前天下还不太平。不过处于内地的他们受战乱波及较少。小老百姓只管能平安度日,是以这里也算得上是一片净土。 赵之信的书铺取名“墨斋”,他本人的才名加上小两口的用心经营,这小书铺在当时也算全城闻名。妻子何芳兰也是书生之后,从小识文断字的。两人既兴趣相投,如今经营起书铺来也算乐在其中。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了十几年,中间女儿英娘出生,书铺因有几位书画名人的光临生意更盛。最鼎盛时赵之信书铺里有七八个伙计,出售、寄卖,甚至定期举办一些文人的活动。 说店里的伙计还不算准确,事实上,当时在赵之信书铺中的都是他收留的一些穷苦的读书人。赵之信经营盛的那些年,也经常是济老接贫,在街坊四邻中口碑颇佳。 但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,也难逃命运的折磨。变故起源于十五年前姚知府到此地任职。姚知府其人,虽名中带“谨”,却是一点儿都不谨慎。刚到此地,便打着姚贵妃表哥的旗号,与地方上的官员们花天酒地。总兵王猛最开始是看不起姚谨的,但这姚谨虽对旁人傲慢,对王猛却是另眼相看,一直十分敬重。后来两人便越走越近,更定下了儿女亲家,渐渐地两家如同一家了。知府总兵成了一家,地方上的官员们更是趋之若鹜,一时间当地成了姚知府与王总兵的天下,真是号令莫敢不从。 七年前,正如张伯所言,姚知府突然发告示决定将“兴成街”更名为“承运街”,只因知府府衙与总兵府都在这条街上。本来这就是城中最大的一条街,街上商铺林立,街巷中住户也不少。原以为靠近官宅能借些气运,没想到当官的一朝翻脸,竟要求这条街上的平民百姓全部迁出。 官府发了搬迁令,若能给些补偿,百姓也不敢不搬。但姚知府这些年已将此地经营得铁桶一般,背后又有王总兵的军队撑腰,早将国法视如无物。他自信无人敢违抗,更不把百姓放在眼中,便让王总兵调了军队强令百姓搬离,但有反抗,轻则毒打一顿,重则直接下狱。一时间兴成街成了人间地狱,百姓只能含泪收拾细软,扶老携幼另寻他处。 在这场浩劫中,赵之信亲眼目睹隔壁七十多岁的王婶因儿子被抓走一病不起,没多久便过世了;也亲身经历自己的书铺被士兵闯入一通乱砸,书画损毁了十之七八;还有刘叔一家六口找不到新的住处只能出城到附近村庄赁居……桩桩件件,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忘怀。这些,都被他日后详细记了下来。 现在,江霁月与无殇就在看这些记录,虽已过了七年,但这记录可谓是字字泣血。两人看得悲愤交加,若非白纸黑字,实在想不出竟有这等人间惨事! “就无人为兴成街的百姓鸣不平么?”无殇忍不住发问。 赵之信静静地坐在一旁,闻言才道:“‘威扬军’号称十万,十万大军将全城围得水泄不通,稍有反抗,便是灭顶之灾。不过说起来城中还是有善人的,有几家富户便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人,还有的偷偷将外置的房舍腾出来安置了些人家。小老儿一家也是得张员外救助,让我们在这个巷子中住下来,又让小老儿到他的店中做工,这才算安定下来。只是……”赵之信说着说着,又忍不住流下泪来,“经此一劫,老妻的身体越发不好了,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养病,家中也愈发艰难起来了。而英娘的婆家见此情形,怕被连累,加上英娘好几年无所出,竟将英娘休了回来。” 无殇只能叹息,又忍不住道:“十万大军?他王猛也真敢。朝廷有令,地方驻军不得超过五万,要么是王猛作势,要么就是他欺瞒朝廷了。” 江霁月在兵部待过,当然更清楚这些规定,闻言便道:“这事必须要查清,王猛若真私自扩军,又与姚知府狼狈为奸,后果不可想像!” 顾芷芸识字不多,但从三人的交谈中也听出了不少。此刻也忍不住道:“一整条街的百姓都被赶走了,这两家到底有多少人,要占这么大的地方?” 赵之信想了想,道:“兴成街被清空后,改名为‘承运街’,做过一些修缮,知府、总兵两府扩充了不少。整条街成了官街,每天有兵士站岗,寻常人都不得逗留。” 无殇冷笑道:“好大的官威呀。” 正说着,赵英娘从里屋走出来,对众人福了一福,道:“小弟家宝醒了,听说几位正在调查承运街,他这半年都在承运街当差,有一些发现,想说给几位听听。”话毕,便见赵家宝已从里屋走了出来,赵英娘忙去扶他。 赵家宝走到几人面前,道:“方才听家姐说,今日多亏了几位相救,家宝谢过几位的大恩。”说着便跪下磕头。 江霁月忙上前扶起他来,道:“举手之劳,不必多礼。” 顾芷芸笑道:“老赵头你真是养了一双好儿女啊。” 说到儿女,赵之信也露出了笑容,这一双儿女,怕不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安慰。 无殇让采桑搬了一条长椅过来,给赵家宝坐下。赵家宝又谢过,这才在姐姐的搀扶下斜斜坐了下来。 无殇看这赵家宝,虽长得高但身形瘦削,犹如一条竹竿。脸色苍白,双手无力,一看就不是个当兵的料。听他方才出口文雅,便道:“这位小哥应是从小读书的吧?” 赵家宝抬头看见无殇,呆了一呆,未料到家中竟有这样一位神仙一般的妙龄少女,一时竟红了脸说不出话来。一旁的赵英娘见状忙回道:“小弟与英娘从小都跟着父亲识字,若不是后来变故,小弟也不会……”说到这里,声音哽咽。 无殇叹口气,想在这一场变故中,受害的远不止赵之信一家,又有多少人因此而过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?看看这家徒四壁的房舍,想想还未成年就被抓了丁的赵家宝,还有被婆家无情赶回的赵英娘……她突然觉得这一趟出京意义非凡,肩上的责任,似乎又重了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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