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脑海中的线索此时终于连成一线。 父亲曾与她提起过这座铁矿山。 不过,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。 铁矿,被发现的时候,整个村子都欢悦得很。 此处本就偏僻,并没有大片好的良田可以农耕。 唯一依靠的便是在汴州城内打些零工,更多的,都是猎户,靠着进山狩猎再拿去集市上卖了才得以补贴家用。 可后来,遇到个几年的暴雪光景,山中活着的动物又被狩猎的八九成之多,再如此下去,村民们祖祖辈辈依靠的大山便要成了末路。 猎户们只能放下手中的弓箭,给大山一个喘息的机会,也给后代的子孙们留下出路。 一百多户的人口,那么多的嘴巴等着吃饭,年轻的里正便带着大家上山种植果树。 他颇懂天文地理,在种树一道上却是半知半解,这里的土壤条件,种出来的果子又小又涩,十分难以下口。 这个决定一错,便是花了一年的光景。 村中,已无余粮。 年轻的里正做了错误的决定,将一整村子的人断送了,他独自上山,颓然之下,便想悬树一了百了。 结果老天给了他个机会,果树园没有建立起来,铁矿却无意被发现。 这一天,是里正最忙碌的时候。 他勘测封样,将所有的东西整备齐全,便上报给了汴州城原本的老州同。 铁矿,私采是大罪,但一般地方政府都不会舍近求远,会在附近的村落增调民工进行开采。 这样一来,人员流动算是稳定,就地用民也能保民生安定。 如若这矿脉很大,那起码能养活两三辈子的村民了。 由陈家村发现的铁矿,这个任务便派发给了他们。第二日,便有专业的勘测人员前来协助。 大家揪着的心随着勘测的矿脉规模逐渐扩大而欢庆鼓舞,这等规模,上头必定会批准开采。 所有的年轻壮汉们,全都应征做了矿工。 里正负责与汴州城汇报开发进度,一时之间两头忙碌。 他年轻之时丧偶,独留下两个五六岁的幼女。 矿工们每日下工完毕,都会将矿石捡上一小篓子,送到里正家中供他研究和做封样汇报之用。 如此忙碌,村子却总算是能活下来了。 这样着平顺地过了两年,怪事便开始发生。 先是里正家中的幼女相继病逝,接着,病的人越来越多,死的人也越来越多,很多人户,家中死的只剩下一个伶仃的老人。 唯恐是瘟疫,老州同派了兵围封了整个陈家村,派了几批医士,却没有一个人能查出来是什么病。 从脉象而言,他们全都中了毒。 可是什么毒,却没有一个人说的明白。 里正回了家里,看着那满墙的黑灰涂鸦。 他终究没护住陈家村,没护住妻子留下的这两个孩子。 她们还那么小,为了担忧吵到父亲工作,总是趴在墙边,取那些灰色矿石作画取乐。 指尖摩挲着那些掉了灰的墙面,粗糙的沙砾感将他的皮肤磨破。 一点小伤而已,当晚并未注意,心中只记挂着如何能早日找到下毒的人。 第二日,手指肿得厉害,上面还泛着不寻常的青丝。 本以为是被什么有毒的虫蚁咬伤,去墙边的橱柜上翻找药酒。 就又看向了那面墙,眼泪又流了下来 自己的孩子,总是在办差回来时,指着这满墙与他说话。 他因为事务繁忙,总是一边低头埋案工作,一边时不时的随口附和几句。 孩子们,说了些什么呢? “父亲你看,这是母亲,你,我,妹妹。” “这是隔壁的陈二伯,那是陈二伯家的黄狗阿花。” “父亲,舅公生病了,不能再下矿了……父亲舅公会去陪母亲吗?我把他也画上吧。” 脑中的那根弦终是断了。 他一夜老了十岁。 村中的种种怪异事件,他哪里不会怀疑铁矿,所有一切的源头他一一排查,怎么能注意不到。 可他一直在装,直到,装不下去。 骗也骗不过自己了。 是自己一手害死了两个女儿。 害死了那么多的乡亲。 他不愿意扯开这血淋淋的真相,因为这一切的源头,是自己发现了那座铁矿,那座会吃人的铁矿。 原以为这是陈家村的希望,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。 他以为自己一心无私,到头来依旧懦弱得可笑。 害怕别人的指责,害怕自己的名声付诸东流 一切的一切,只是因为他是个小人。 里正逃不下去了,那墙面之上的模糊人形也容不得他逃。 当天,他去了州同府,官差们便来封了矿洞。 自此,他就从未为自己活过。 每一天都在赎罪中度过,老州同看他可怜,给了他许多的活计谋生,岁数大了又领了看守粮仓之责,但他连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。 所有的钱,全部拿去补贴给了陈家村的人。 铁矿是封了,可它带来的危害并没有完全消失,那些下过矿洞的人,大部分都得病死了,即便不死的人,也落下了一身的病。 他虽然未曾下过矿洞,可也算是经常接触矿石的人,日子一长,身体上也渐渐出现问题。 原本,村中是有人怪他的。 可要怎么下狠心去怪呢? 那个时候,不下矿,就要饿死人的。 天道不公,何处说理? 即便是怒火再大,也没有人有立场能去责怪他。 大家都能体谅,放不过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。 所以,他的身形日渐佝偻,年纪尚轻却已两鬓白发,活活将自己困在了家中那面灰墙之中。 原本以为,一生如此,不会再与那铁矿有何交集,却不想,这次,他终究下了一次那矿洞。 为的是百两的救命钱。 说的越多,嘴边的血迹越是止不住,以至于才半炷香的功夫,他的气息已经进的少出的多了。 南汐本想让他不必说这么多话,对面之人却似乎只想都说出来。 将自己的过往全都摆开,让世人看看。 他要死了,也要将这一生的功过好好的说一遍。 “他们都是好人,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,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。” 他的双眼渐渐迷离,只重复着囔着:“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。” 南汐看向弥繁铸,后者冲着她摇了摇脑袋。 南汐叹了口气,问他:“是何人告诉你那批东西可以卖出百两?” 老者摇了摇头:“生面孔,我原本也不信,但是去了粮仓,那里确实有人把守着什么东西,便起了歹心。” 吃力地动了动指尖,老者终是耷拉下了脑袋,嘴边轻轻地挂笑:“阿香,阿敏,今日,这画的是什么啊” 良久,南汐为他阖上双眼。 “你从未有错。” 世人皆有私心,他活的已经清清白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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