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一会儿,就进来一位小姑娘,看起来只有十来岁,个子小小的,脸还没有巴掌大,倒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。她一身灰绿衣衫,微微朝素楝颔首,“小姐的衣服是我换的。是舒公子吩咐的,公子还说,如若小姐和虞小公子醒了,就请到风波处。”她虽年纪小,却进退有度。素楝起来上前,拉起芸香的手,甚是开心,“舒公子是谁?风波处是干什么的?” “舒公子是我家主人的好友。”芸香微微一笑,“小姐请跟我来。” “好呀,好呀。”素楝正想到处转转。 而这边虞梓却一副愁眉苦脸,好家伙,他既然是楼主的朋友,为什么我还要从这泥潭爬上来,花了这么多银子,受了这么多罪就算了,但是那件新买的衣服就太可惜了。他一个人嘟嘟囔囔,不知不觉就落了单。也对,我既然都来了,为什么还要去找他,自己玩不是更自由?他摸摸怀中素楝刚刚交给他的《饕餮录》,决定先去厨房看看。他沿着房门外细窄的走廊来回走了好几趟,却连自己刚刚休息的房间也找不到,更别说厨房了。在此来到走廊尽头,他正想着怎么出去,走廊尽头的竹门自动打开了,迎面走来一位小厮,“小少爷,少爷在厅那边等您。” “小琴啊,说了多少次了,不要叫我小——少爷,我已经长大了。”虞梓似乎和这位小琴格外熟悉。 “小的也不叫‘小琴’,小的叫‘琴书’……”这小厮似乎底气不足,说话声音越来越小。 “好了好了,我先在这里逛逛等我朋友,你先去照顾我哥,他身边不能没有人。”虞梓将琴书打发掉,倚在这风波处外廊栏杆处,远望楼外的暗夜。 沉沉的夜空只有密密麻麻的星子点缀,远远的能看到楼下人影浮动。据他这阵子的观察,每晚这里都有一场盛大的篝火盛宴,那火光冲天,即使在万蜃楼也能感受到那醉人的炙热。 早知道这楼里这么没有意思,还不如就在楼下参加这篝火盛会。美酒、美人哪一样不醉人?何必这么费力的爬上这楼?他的眼前浮现了那惨死沼泽老者的面容,他摸了摸怀中的书,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替亡者完成心愿。除了要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诗人,他有了新的信仰和梦想。 这边素楝跟着芸香去找那位舒公子,一路上经过的房间都房门紧闭,问芸香她却只是笑笑不答。终于快接近这戏台了,远远的便听到丝竹之声,素楝顿时开心了起来。直走到一处小门,上书三个大字“风波处”,芸香便不再往前了。 “小姐,接下来就得你自己进去了,我就不过去了。我隶属这‘苍茫隅’,不便前往。”说完她拿出一个精致的荷包,“这个是小姐的物件,我给小姐换衣服时发现的。因这苍茫隅人多手杂,便自作主张先替小姐保管了。”想不到芸香年纪小,说话做事却颇为老成。 素楝这才发现自己脖子上的紫玉不见了,忙接过荷包,打开一看果然就是。她忙道谢,在门口与芸香分开。 “苍茫隅”是做什么的?“风波处”呢?素楝小心翼翼地戴好这从未离身的玉石,带着一肚子的疑问,迈出了小门。甫一出去,便听到一句戏台上一句唱词: “四围山色中,一鞭残照里。遍人间烦恼填胸臆,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?” 素楝一听便知这是人间故事,讲的是张生与崔莺莺长亭送别。寒夜楼偶尔为了招揽客人,也请些伶人戏团来助兴,最常演的便是这《西厢记》,也是素楝最爱听的。 素楝远远地站在戏厅外廊上,听着这熟悉的唱词,仔细看着这厅内的一切。她一下子便注意到了当中一人,那人着一身紫衣,端坐在众人之中。远远望去,仪容清丽,气质不俗,隐隐有仙人之姿,虽处在戏台灯火喧闹之下,却如空谷幽兰一般,清冷卓绝。她想起一句听过的戏词: “兰麝香仍在,佩环声渐远。东风摇曳垂杨线,游丝牵惹桃花片,珠帘掩映芙蓉面。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,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。” 她虽没见过水月观音,但估计其真身也就大抵如此了。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,再仔细看却发现这人男生女相,正气之中隐隐流露出一股妖邪戾气,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,再定睛一看,这人又温柔和气,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人间烟火味道。不知怎的,素楝在此刻觉得这人甚是熟悉,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。可她又如此笃定,这神仙也自叹不如的温润如玉,她此生从未见过。 “傻丫头,你在看什么?”是虞梓,他在这里绕了好几圈,也没找到吃的,只好悻悻的回来了。“哦,你在看他啊。嗯,小心哦,好多姑娘都被他的好皮囊给骗了。”虞梓看向那人,一脸嫌弃。 “你认识他?”素楝有些了然,难怪觉得熟悉,现在看,他俩这公子气派可不就是一模一样? “这天下没人比我更认识他了。给你介绍下啊,那是我长兄,单名一个‘槿’字。”虞梓一脸自豪的说。 “不是‘锦瑟年华谁与度’的‘槿’,是‘暮落朝开木槿荣’的‘槿’,你看,我们都有一个‘木’字……” “虞槿,我好像听过。”素楝喃喃道,她觉得这名字也好熟悉。 “听过?听谁说的?那你怎么没听说过我的名字?我是……”素楝陷入沉思,已经听不清楚虞梓的唠叨声音了。是的,她想起来了——李老头最爱讲的故事,氓山神医大弟子虞槿的故事。他懂人间寒热,他知时间疾苦,他是传说中的“活菩萨”;他出生富贵,却无心仕途,自由不羁,矢志拯救苍生。原来他就是她心中的医圣——氓山虞槿。 素楝想起李老头的话,如果人间真的有一位活神仙,那就只能是这位神医了。关于他的来历有很多传说,有人说他是当朝宰相的私生子,母亲去世后才被接进家里,因被丞相夫人虐待才被送入氓山学医;也有的说,他是丞相好友之子,受人所托,终人之事;还有的说,这虞槿乃是仙君下凡,专为拯救苍生,只为积攒功德…… 但传说归传说,谁也不知道这医圣的真正来历,也不知道他年岁经历。不过据李老头讲,这虞槿生的极为吓人,所以救人施药时并不以真面容示人;还有人说,这神医其实年岁已高,如今估计已是耄耋之年,自那年洪江发大水他出现,距今已有五十年再无人见过,算起来可不就是老人了。是以在素楝的心中,这氓山医圣就是一位慈爱的老人,也许和张爷爷差不多。可未曾想,这医圣正当韶年?素楝有些不敢相信。 “你不相信我是吧。”虞梓看着素楝,“我叫虞梓,他叫虞槿,难道看不出来我们是兄弟?” 素楝盯着那紫衣公子看,根本没听见虞梓在说什么。“唉,那你再看看我这长相,这气派,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?”虞梓急切的想证明自己的身份,“他真的是我哥。” “还有,你看,我表字‘舒归’就是他帮我起的,他表字‘舒迟’,就是为了让我们听起来就像两兄弟。”虞梓直直地看着素楝,极力想得到她的肯定。 素楝终于回过神来,她一时很难将心中的圣者和这两位富贵“舒公子”联系在一起。她想起在寒夜楼听到的传说,那年洪江大水,医圣如天神下凡,不仅妙手仁心,救济灾民,更是慷慨解囊,将自身身家全数捐出,只为这洪江下游受灾百姓。只是在那之后,他就消失了,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。到底虞槿是不是医圣,估计得见面才知道。 “我一会儿就带你去见他,证明我不是在说假话。”虞梓似乎有些赌气。“不过有些话我要提前跟你讲。”虞梓停了下来,声音突然有些低沉。 “我这哥哥眼睛不好,只能微微看到一点光亮,据说生下来便是如此,家父延请名医,直至最后寻到师祖,也没能治好。虽然他并不在意,但是你还是要假装不知道。”虞梓说到这里一改之前玩笑不恭的模样,“但你可不要因此看低他,他虽说视力不好,但有可能看的比你还清楚。” 素楝一心沉浸在即将见到医圣的欣喜之中,别说医圣只是视力不好,就算他完全看不见甚至是残疾,也无损其在自己心中的光辉形象。她对他满怀着真挚的崇敬之情,不论他是老人还是少年,是男还是女,是人还是仙,能见到已经是上苍的眷顾了。他原本人间少年,却在风波之中左右民心寒热,而她本是天之骄女,却只能在这偏僻小岛一隅,抬首仰望星空。她想,要是这舒公子真的是医圣就好了,或许某天他们可以成为朋友,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,煮酒尝芡——如果愿意,也可以带上舒小公子,吟诗助兴,而他或许会说,“人间寒热无穷事,自笑疏顽不受痁,有友有酒,有诗有食,此生足矣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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