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奈儿呢?” 那是怎样挣扎且苦痛的三个字? 爷终于治好了他的哑疾,他喉咙里似灌了铁沙,明明喊不出多大的声音,可这三个字却仿佛声嘶力竭。 如同初学语言的稚儿,努力学念着他最爱的名字。 那人却再也无法听到。 剧毒还在他的体内未能完全消散,他没有力气,仍跌撞着下床,就要闯出门,似乎不顾一切也要去寻找夫人。 直到有属下哭着跪劝:“逝者已矣,望主上节哀!” 众人为了他的身体,冒着被威压逼杀的风险,将他拦下。 他就那样跪倒在地,喑哑着用力哭啊,直到再次吐出鲜血。 在爷醒来之前,很多人都以为夫人的死最多只会让他消沉一段时间,毕竟在外人看起来,爷和夫人是受先帝指婚,他对夫人向来冷淡以对,这不过是一场貌合神离的联姻。 直至看到爷几近崩溃的样子,大家都意识到他们错了 爷只是从不将情感显露出来罢了,他因为哑疾,从小便要在别人的眼色下生活,后来常年涉政,他更是习惯性隐藏所有的情绪,不会喜形于色,同时因为对夫人的感受此前并未在意,又不懂如何表达,便将所有感情收敛。 无论如何,爷一定没有想到,当人们低估了夫人在他心中的份量,有些事会变得控制不住。 爷命人诛了姬威的九族,姜文陶及其他帮衬之人的三族。那两个月,朝阳城的午门犹如阿鼻地狱,腥味扑鼻至三条街开外,猩红的血水未曾干过。 人们都说,端定侯,疯了。 鞠言也是这么觉得。 爷那些日子,整夜整夜无法入睡,食亦难以下咽,不过问公事,不碰书籍与笔墨,什么也不做,甚至不与人交流,就待在他与夫人的卧房,将自己封闭起来。 短短一月,瘦骨嶙峋,几乎变得不成样子,全靠他的霍江阴功吊着一条命。 鞠言记得,爷之所以能扛住,是因为人们的劝说。“三皇子萧鸣逸尚还年幼,羽翼未丰,登基后一个人怎能守得住江山?爷,您就算是为了三皇子,为了四海安康,也万万要保重身体!若是夫人在世,也一定会这样劝您,她是万古忠义的裴家后人,怎会愿意看到天下动荡不安、生灵涂炭?” 三皇子根基未深,称帝后若是失了他舅父的庇护,觊觎皇位之人并起,天下就将大乱。 于是凭借这个理由,爷就这样强撑了下来。他逼着自己进食,却总是吃到一半时,望着满桌的菜肴和旁边的空座,搁下筷箸,闭上眼睛,掩面泪泣。 崖谷之战结束后,韩睿泽带走了近半数裴家军及夫人的尸身,林华归隐不知所踪,另半数裴家军在周伟国将军的带领下,满载着荣誉,凯旋而归。 爷在意的,唯有夫人,可周伟国将军带回来的,却只有夫人的一柄长枪罢了。 爷甚至连夫人的尸骸都未能见到。 他曾经看到爷抱着夫人的那柄长枪,在地上随意跪坐着,哭成了泪人。 因为夫人,他看到了端定侯有人情味的一面,同样也是夫人,让他看到了端定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。 人们都称扬爷和夫人的功绩,可谁又在意过,他们为这黎民苍生,付出了多少? 在战争和乱世中,人们似乎见惯了情爱的离散。可谁又真的心疼过,徒留在世上这孤人的伤悲。 九年前,在他们前往花云寨的路上,他也陪同爷去过崖谷之战的遗址。 赫赫炎炎的艳阳当头,将沙土岩壁以赤黄铺就。 穿过兀立丛集、高可遮天的巨石阵,在裴家军旧部士兵的指引下,他们看到了夫人战死后,士兵们一人一块,为她垒起的庞大石头堆。 夫人的尸体早已被韩睿泽等人转移。 唯有石堆仍留在原地,上面的血斑都在一年间被雨水与沙土冲刷殆尽,看不到一点痕迹。 “裴将军就是在那里,用腹部血肉卡住西寒刀,将逐北枪刺穿拓跋霍的咽喉,带领我们拿下了胜利”裴家军旧部士兵回忆着一年前的经历,为他们讲述。 爷下马慢慢走过去,大家都站在他的身后,没有人能从正面观察到他的神情,也无人敢去窥探。 爷就这样一步一步极慢地走去,他能够想到爷内心是怎样的悲恸欲绝。 爷跪倒在石堆的最中心,匍匐下来。 他甚至看到,爷的肩膀在轻微抖动,直到他的脸轻轻贴在冰凉的石头上。 仿佛穿过一年的光阴,跨过死亡的界限,去触摸爱人的脸颊。 珍重又虔诚。 鞠言虽然看不到爷的正脸,但只看着他的背影,便知,他在痛苦到极致地哭泣。 他们找到花云寨后,韩睿泽却说夫人葬在了某个未名的青山间。 众人都知韩睿泽有所隐瞒,可爷不愿以寨民和裴家军旧部将士的安危强逼他,就这样撤了军。 离开的一路,每到队伍扎营暂歇时,爷都会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峰,静静坐在那里许久,远眺群山,对着巨石阵到花云寨沿路的方向,什么都不做,只是发呆。 他在看,看莽莽山河间躺着的爱人,在找,找她留存于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。 江山尽握,可他却连妻子小小的棺椁都不知归处。 这世上让人无奈的事俯拾皆是,可无奈到极致的,不过是生离死别。 天耀的疆域辽阔,无垠广袤,又怎抵得上离人的不灭长情? 便是,人道海水深,不抵相思半。 海水尚有涯,相思渺无畔。 岁月就这样一天天磨去。 他常常想,怎样的感情,才能创造这样深的执念?让爷念兹在兹至斯,年年岁岁也未损分毫。 爷极少对他坦露内心的想法,但唯有一次,爷对着他揭开了与夫人有关的回忆,他才终于理解,此情原何至深,不减不灭。 那日,他进端定公府有事禀上,却被管家带到了后花园。 爷坐在湖边的岩石上,背脊挺拔,只移动手臂,正在用手中扁平的石子,朝远处打水漂。 明明是嬉乐的活动,他看起来却不像是在消遣,反而郑重至极,如同在做一件神圣不可亵渎的事。 听到他过来,爷从脚步声便辨认出他的身份,扫了眼旁侧的岩块,“坐吧。” 爷手中的动作未停,石子连跳,水波晃动起伏,一圈圈回荡。 他瞧着爷奇怪的举动,却不敢开口问询。 不曾想,爷竟自己主动解释,他缓缓启声,“我以前不会打水漂,是她教我的。她还笑问我过去十八年是不是枯燥乏味,没有娱乐。” 爷的声音很平稳,可听者无不悲伤,“我那时没有答她,但她说的不错,很多事情都是她首次带我经历,我才知道,生命可以那样多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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