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 两人

有孙大娘在，这个年就比去年热闹太多。 二十八这日，众人起来用过早饭，提前贺过新年，尤叙就带着冬儿回去了。孙大娘还留他二人一起炸年货，尤叙忙推辞说家里也是一堆事情等着，毕竟也是要准备过年，孙大娘这才放两人离开。 孙大娘前一日就准备好了东西，就喊孙大伯烧火，让孙娇和萧湘帮忙，一家人围着锅炸起年货。 一个时辰的功夫，炸好了莲藕蘑菇之类的素菜，孙大娘就用这些和早就腌好的酸菜，做了锅炖菜，一家人就着炖菜吃两个馒头，也没歇会儿，接着炸旁的。 孙家在陵州时也是庄子管事，不曾为衣食愁过，孙大娘又是爽朗大方的脾气，十分大手笔地准备了半头猪，又另外买了一扇排骨，许多鸡鹅，各种鱼。 先是炸了一大盆排骨，能留着后面炖菜用，孙柏十分馋，洒了盐巴孜然就边烧火边吃上了。又炸了小黄鱼来当零嘴，炸了整条的鲤鱼，后头可以做红烧鲤鱼用，自家吃着没这般讲究口味，只是省的到时候做菜麻烦。又另外炸了菜丸子肉丸子若干。 一下午的时间一家人就都在忙这些。 红豆泡了一天，到了晚上的时候，孙大娘把红豆大火煮上一刻钟，又盖上盖子焖两刻钟，反复两次，红豆便一捏就碎，将红豆盛出加上糖慢慢碾碎，不用碾成泥，留些颗粒反而更好吃，豆沙馅儿就做好了。另外备了红豆、芸豆、红枣、花生等，泡上一晚上。 第二日孙大娘先做粘豆包，一种是用黄米面做皮，包上提前准备的红豆馅儿，一种是把准备的豆子花生切丁的红枣等拌上糯米粉和糖，外头再滚上一层糯米粉，两种粘豆包用凉水上锅，水开后蒸上一刻钟。 萧湘没吃过刚出锅的粘豆包，见孙大娘掀开盖子，一阵热气腾过，笼中一个个圆嘟嘟白嫩嫩的小包子喜气洋洋地挤在一起，嘴巴便自觉想起软糯的口感和红豆的香甜，下意识咽了下口水。 孙大娘十分利落，只见她手指稍蘸了蘸水，双手上下翻腾，片刻间就把两个笼子的粘豆包都盛在了箩筐里，而后对几个孩子招招手，说：“趁着热乎，快先吃两个。” 几人忙伸手去拿。萧湘也不怕烫，两只手的指尖捧着一个黄米粘豆包，咬上一口，果然是黄米软糯，红豆香甜。孙柏怕烫，两只手不停地倒腾，嘴巴也一边嚼着一边哈气，还一边说：“好吃，好吃。” 孙娇用筷子夹着吃，看孙柏这副样子，大声笑话他：“看你这样子，只顾着馋嘴不顾烫手。” 这边几个小的在吃粘豆包的时候，孙大娘已经拿出提前发酵好的面团开始揉面擀皮。萧湘和孙娇两人吃过，又坐回去开始包包子。 包子准备了两种馅儿，一个是猪肉白菜的，一个是韭菜鸡蛋的。白菜猪肉要少白菜多猪肉，白菜切成细丝后加上盐拌匀控水。韭菜鸡蛋加一些老豆腐，口感和味道都更丰富。 所有面食里，萧湘最恨也最爱的就是包子。早餐店里卖的包子她吃了二十多年，面皮蓬松没有口感，肉馅儿咸淡总不合她口味，各种馅的搭配也很奇怪，材料配比总是配料多而菜少。但自己包的包子大不相同，面团多揉打一会儿，蒸出的面皮就松软又筋道，自己做的总舍得用料，鸡蛋多而韭菜少加上些豆腐，豆腐要用老豆腐，豆香味浓郁并有口感，嫩豆腐太软反倒不合适。 刚出了第一笼包子，萧湘就拿了一个吃，不用顾及孙大娘和孙娇还在忙着，她咬了一口包子看着他们忙碌，刚出锅的味道正好的包子，一口便滚烫了五脏六腑，隔着包子冒出的白气，萧湘笑盈盈地看着他们。 孙大娘见她吃的开心，问：“好吃不？” 萧湘点点头：“好吃。” 这才是家的味道。 吃过包子，又蒸了馒头，馒头先点红再出锅。过年时做这些和往常不同，炸的丸子蒸的包子馒头，出锅后都要先敬过神，这时敬奉也简单，上了香就行，香灭后敬奉的东西才能拿来吃，但并不耽误他们在厨房吃新出锅的。 年前的味道便是这样，一边是不曾断过的香火味，一边是厨房不断飘出的香气。 到了除夕这天，要先扫尘，孙大娘早就和孙大伯一道把家中收拾了一遍，除夕这天就轻松很多。 先把家中的东西遮起来，孙柏把房梁墙壁里外前后都扫干净，而后一家人把尘土清理了，再把里外擦干净就好。 下午的时候要贴对联，孙大娘先前跟着邻居大娘，到一个举人家请人写的对联。孙柏看了还说这字一般，叫孙大娘又拎着扫帚把他揍了一回，骂他“自己毛还没长齐就先先指点起别人了”。 先到四时居敬了神贴上对联，放过鞭炮。而后回到孙宅贴过对联。萧湘还在孝中，所以只她的屋子没贴。旁人看了难免觉得奇怪，但萧湘觉得这既然是孙宅，就该热热闹闹的过年，孙家人又觉得萧湘还在孝中，自然该守孝中的规矩，这一家就这样奇怪又和睦地生活在一起。说到底还是寻常人家没有多么严苛的礼法。 贴好对联就要放鞭炮，孙柏早早地捏着跟香蹲在门口等着。 孙大娘盛出饺子放在各位神明和祖宗牌位前，萧湘自然也敬过萧家牌位。 孙柏蹲在外面不耐烦，问了两三遍，终于等到孙大娘在屋里声如洪钟喊了一声：“点吧。”孙柏凑过去，点燃捻子忙跑开，旁边围了邻里家的几个小孩捂着耳朵看放鞭炮。 外头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，孙大娘和孙大伯在屋中烧起纸元宝，烧过元宝才算敬完神，孙大娘朝厨房喊了声：“下饺子吧。” 孙娇便掀开盖子，锅中的水已经烧沸了一会儿，准备了两个锅，一个锅中下素饺子，一个下肉饺子，水开三次煮好饺子。肉饺子也包了两种，酸菜猪肉的和羊肉的。孙大娘爱吃羊肉，孙娇和孙柏不喜，所以得煮好酸菜猪肉的再下羊肉的。 都煮好后，一家人端着饺子坐在一起。 孙娇也爱吃素饺子，从萧湘碗里夹了几个。萧湘蘸的醋碟里放了辣椒油和一点酱油，孙娇和她口味一样，孙大伯和孙大娘喜欢只蘸醋，孙柏爱吃原汤饺子，吃了饺子还要再乘碗饺子汤喝。 晚上的时候要守岁，一家人坐在炕上，吃着干果点心聊天。 萧湘先前将自己年后回陵州的事情告诉一家人，另外请孙大伯帮她打听打听再买个宅子，她嫁人时总不好从孙宅嫁出去。 孙大伯这时候问的差不多，不过下次春闱是在后年，明年没有春闱的话，过了年再买也不会涨价。孙大娘提醒萧湘该提前准备嫁妆，但萧湘嫁的太高，孙大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准备。 “我回来时请几个叔伯婶娘一道，另外请刘婶娘帮我准备吧。”萧湘说。刘婶娘就是当初的刘校尉夫人，如今的刘守备夫人。 “这样是最好。”孙大娘点点头，又交代萧湘别的事情。 说过这些，孙娇又说起明年冬儿要考童试，孙大娘先是说过了年让冬儿长住在孙宅，能好好读书，也离考场近，然后又数落起孙柏。孙柏先是理亏，缩着脑袋不说话，后头被数落多了，和孙大娘顶起嘴来，说他也非要考一考试试。 孙大娘骂他书都没读完，考了也丢人。孙娇倒不觉得，让他跟着看看也算是长见识。女儿这样说了，孙大娘也不再骂了，叫孙柏好好跟着冬儿读书。 到了午夜，一家人有些困的时候，外头突然鞭炮声响起，子时到了。孙柏腾地一下跳起来，拿着香要去外头放鞭炮，孙大娘忙喊孙娇萧湘下饺子。 这般热闹非凡，萧湘看着锅中翻滚的饺子，心道也不知道他此时到哪了，可有饺子吃？ 此时的卫时羡偏巧被拦在了路上，路上又有大雪耽误了行程，幸好天黑前赶到了驿站。 这样的天气，驿站又简陋，火盆放到脚边也没多暖和。卫时羡坐在桌前写信，从前行军在外多年也不觉的寂寥，今日看到驿丞放鞭炮，恍然觉得这雪太大，屋子太冷，四周太静。往常报平安的话写完就折好装进信封，可他这次报过平安后又提笔几次，不愿放下笔又不知道写些什么，想起院中有棵红梅树开的正好，卫时羡放下笔起身出去。 才推开门，见隔壁宋渭这时候也正站在走廊中，听到声音，宋渭扭过头看到是他，问道：“喝两杯？” 卫时羡略犹豫下，点点头。 也不知道宋渭从哪弄来的小炉和酒菜，还有两盘饺子，请卫时羡坐下后，先给他倒了一杯温酒。 卫时羡喝了一口，酒香醇厚，算是好酒。 两人这一路也实在是奇怪，每每相见，从没给过彼此好脸，若有事相商，底下人小心请来两人商讨，可两人又话不投机，不过三两句便都甩袖离去。人人都以为这二人是把彼此厌烦透了，可做事的时候又叫人瞧出些不对。 明明两人从没商议过，可总能彼此刚好衔接上。宋渭要使手段查粮仓，卫时羡就刚巧抓了放赈灾粮时浑水摸鱼的差役，叫县令知府头疼，刚好帮宋渭转移旁人的注意。 一次两次算是凑巧，可次数多了，底下人难免觉得这两位大人是不是故意做出相看两厌的样子，底下其实悄悄书信往来定好了策略。 可再瞧这二人相处时的样子，又看不出端倪，实在奇怪。 这时两人在除夕夜对坐，也是谁都不愿意先开口，相对而坐却不看彼此，只喝着温酒，连菜也不吃。 毕竟是宋渭请人来的，他先放下酒杯，说：“饺子快凉了。” 卫时羡这才放下酒杯，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尝了一口，并不好吃，又放下筷子。 见此，宋渭冷笑一声：“你倒还挺挑。” 卫时羡不接话。 没得到回应，宋渭有些恼，神情阴郁地盯着卫时羡看了一会儿，想到什么，身子略往后靠了靠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，说：“今年这雪下的挺好。” 今年这场雪至今未停，两人一路来，看到路旁有新建的坟墓，是在家乡无法过冬只好往南流亡却冻死在路上的，百姓拿了本就不多的粮食换了棉衣，只能啃树皮草根来果腹。为此宋渭也开了粮仓放了不少粮食。 这般惨状，宋渭却说这雪下的好。 卫时羡哼一声，终于开口嘲讽：“宋大人惩处贪官，开仓放粮，百姓传你贤名，倒是不知你人后有这般言论。” 宋渭本就不是什么爱民的人，他只知奉命行事而已，皇帝要爱民如子，他就惩治贪官污吏救济百姓，皇帝要贪图享乐，他就帮着烽火台点烟戏弄诸侯，他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而已，从不在乎自己身上沾的是贪官的血还是百姓的血。 这是他许久之前在皇帝那里求来的唯一活路，也是能成为皇帝真正的第一心腹的原因。 宋渭并不在意卫时羡这话，也不和他争论，又给他斟了一杯酒，说：“听闻侯爷喜事将近，先祝贺一杯。” 闻言，卫时羡抿住嘴巴，面露不悦。宋渭手眼通天，知道这事并不奇怪，但他不想和宋渭谈论此事。 宋渭今日却是好心情，从怀中拿出一封信，递给卫时羡，说：“倒是劳侯爷先看一眼，许是能先喝上我的喜酒也说不定。” 听了这话，卫时羡突然绷紧身体，如蓄势待发的豹子一般，眼中也迸出逼人的光芒，像是要随时扑杀对面的宋渭。 宋渭面带微笑，依旧是递出书信的姿势。 卫时羡咬紧下颚，一把夺过书信打开看了看，才看两行，身体的力气像是被人抽出，缓缓失了方才的气势。 看了看手中的书信，再抬头看了看宋渭，如此反复，卫时羡却心里清楚，宋渭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使手段，手中的信确实是长嫂所书无疑。 早知母亲的心思，卫时羡也猜到会有这么一天，可他自幼跟在长兄身后长大，心中难过终身不得解。尤其对面这个人，为人阴险狡诈，手段狠厉，又曾辱过他侯府门楣，便是他救过柳儿，也无法叫卫时羡对他有任何好感。 但这是长嫂的选择。 卫时羡心中长叹一声，放下书信，拿起酒杯猛的一口喝完，起身离席，寒风从打开的门中卷进，带着一句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话：“那便恭喜宋大人了。” 宋渭面上并没有多少喜色，摩擦着手中的酒杯，许久，杯中酒已经凉透，他却突然抬手喝尽，轻道一声：“多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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