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时一撮人。 随之一伙人。 接着一堆人。 然后一群人。 队伍的规模嗷嗷暴增。 猎妖客的数量噌噌猛涨。 三七。 一六三。 二一一。 三四九。 五八七。 …… 数,除不尽。 人,除不尽。 抛开此前已经在斗法中死去的不算,随着被调虎离山后又去而复返这拨队伍赶到,今夜入山的猎妖客差不多齐了。 八百。 本来都是奔着宠渡来的,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谁是谁?从林间到空地,分布了二十几处战圈。 大圈小圈,圈串圈。 外圈里圈,圈套圈。 此圈彼圈,圈连圈。 远圈近圈,圈隔圈。 旧圈新圈,圈生圈。 时而合,时而分。 时而聚,时而散。 蚂蚁争食似的,一锅粥。 挡得下正面的明枪,防不住身后的暗箭。 形单影只的被围殴,拉帮结伙的被冲散。 前一刻还联手求生,下一刻便把脸闹翻。 ——“早看你不爽。” ——“先前偷袭的是你?” ——“还我兄弟命来。” ——“你身上有我要的,速速领死。” ——“把上次抢的东西还回来。” …… 无关对错,不涉正邪。 有怨报怨,有仇报仇。 无怨无仇,那就图利。 杀戮的欲望,在本能里滋生,在血腥中疯长。 气氛使然,不管是自愿跳进去,还是被迫卷进去,用不多久便已杀红了眼。更别说那些斗了多时的人,早模糊了最初的目的。 再往后,话来不及多说,铜板先放一放,储物袋有命再捡,伤口没工夫止血…… 所有人脑海中,只剩一个念头。 杀!!! 一双双血色的眼。 一张张扭曲的脸。 一帧帧鲜血淋漓。 一幕幕尸首异处。 在雷火明灭间,在光影交错中,一切宛如一幅画卷,纵然残酷与暴戾,却透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和诡异的美感。 这是人性的悲剧,却是本能的狂欢。 这是修行的邪典,却是斗法的盛宴。 修为不同,斗法所用的手段及其威力自然天差地别。 丹境以后,往往以法宝、术式及神通分高低;但在此之前,——便如在今夜这场猎杀游戏中,只能以最基础的手段见生死。 道法,符纸。 法器,暗宝。 阵法,体术。 驭兽,毒攻。 …… 万千手段,争奇斗异。 至于炼体,仅此一家。 “若有九二玄功,哪怕只是小成,再来几倍的人,又有何惧?”宠渡身在人数最多的一处战圈,一边感慨与惋惜,一边淌着汗水与热血。 这血是自己的,更多是别人的。 手里握的刀,已经是第三把了。 头两把,全部干断。 刀下亡魂,纵没一百,也早过了五十。 那一招一式,由神念勾勒出来,便似精妙绝伦的舞蹈。 胡离自问平生从未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刀法,便是自己,抑或所见所闻的其他人,在宠渡这个年纪时,于体术方面远没有如此高的造诣。 简单实用,不见花里胡哨。 洒脱利落,毫不拖泥带水。 果断决绝,不留一线生机。 霸道狠辣,尽显男儿血性。 边看边想,胡离福至心灵,滤掉周围纷扰的其他光影,将神念只聚于宠渡一人,脑海里仅有一个持刀挥舞的白色人影,闪烁着,变幻着……最终化作了一个字。 ——“战”!!! 在这一瞬,似石投平湖,胡离心神震颤,似窥见了刻进宠渡骨子里的一种东西。 本能! 战之本能! 远非纯粹的武技招式可比拟,也比战斗“意识”来得深刻。 这种本能是一种直觉,是危机降临前的预警,是对先机的争取、把握与利用,是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,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放弃的坚忍。 艰苦的训练,可以让力量更强,让速度更快,让反应更敏捷,让出招的时机与角度更巧妙……终归只能提升战斗意识,却无法取代本能。 因为,它是天生成的。 常言“勤能补拙”,话自不假,可只有像胡离这样历经大风大浪过来的元婴老怪才明白,勤奋永远无法替代天赋。 而宠渡,正拥有这种天赋! “妙极,妙极。” 作为一名旁观者,胡离止不住热血沸腾。 至于当事者,那些身处战圈的其他猎妖客,混战之下保命已属不易,何来闲暇留意这些?自然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观感与慨叹了。 “再精明又如何?” “躲得过老子,躲不过别人。” “今夜该是这厮的劫数。” “不急,那小子身上绝对还有法器。 “对,先让他们斗,咱们看稳了再动手。” 鹬蚌相争,从来不缺渔翁。 藏在林间按兵不动的,并不少。 熊熊火光下,易见冷箭嗖嗖。 双拳难敌四手,乱战之中,修为已非决定生死的根本,便是那等归元高手,也有三两个中了暗算,继而遭受围攻,死在乱剑之下。 但宠渡不惧。 因为有神念。 不管从哪个方向来,不管时机如何精确,不管角度如何刁钻,宠渡仗着神念,腾挪闪移不沾身,令射来的冷箭尽数落在周围人身上,甚而好几次借此脱险。 暗处的人一头雾水。 “乖乖,背后长眼睛了?” “我看是运气。” “放屁!运气再好,能回回都躲开?这小子有点邪性。” “瞧瞧死的那些人!这厮拳脚是真厉害,正面打我自问不敌。” “就看有没有破绽了,哪怕一次、一小会儿,足矣。” “盯紧点儿,看准时候上。” 说话的不光是人,尸体也是会“说话”的。 一具尸体,或许“声音”太小;但如果七八十具尸体围成几圈摆在那儿,且身在垓心的人还屹立不倒,那意思就太明显了。 别惹这位主儿。 宠渡,就在这样的圈里。 宠渡,正是这样的主儿。 方圆五丈范围内,已无活人! 爆发的欲望扭曲理智,极致的癫狂催生无畏。 很快,有人填补空白。 很快,空白再次出现。 反反复复。 尸圈的数量,并无变化。 变的,只是尸圈的宽度与高度。 有灵石塔在手,在气窍的疯狂吸食下,元气实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,补充灵力的同时不断修复伤口。 宠渡越战越勇,不见丝毫疲态,从混战开始到现在,不到半个时辰,刀下人头的数量再跨一个门槛。 “百人斩”! 此时,八百人已去其三,但谁也不曾想过罢手。等到人数只剩原来的一半左右,灵力不济,符纸告罄,筋疲力竭……每个猎妖客面临的隐患各不相同。 所有人都预感到,尾声近了。 谁能撑住,谁就是赢家。 因此,更加疯狂。 战局,越发混乱。 此刻,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。 只有命,乃唯一意义! 生存,还是死亡? 这是个问题。 是满载而归,还是长眠于此,取决于是否露出破绽。 不幸的是,值此最后的紧要关头,宠渡露出了今夜最大的破绽。 ——嗡!—— 正是成也神念,败也神念。 神念常开,终至极限。 仿佛被人在身后望头上狠敲了一闷棍,宠渡耳鸣目眩,脑瓜似要炸开一般,痛呼声中下意识抬手捂头,脚下虚浮步态缭乱,整个人摇摇欲倒。 但眼下局面,岂容倒下去?! 腮帮一紧,宠渡忍痛强撑,止不住抖如筛糠。虽在人堆,但被暗里多少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?刚才那一趔趄,现在这阵颤抖,纵然细微,又怎逃得过一双双贪婪的眼睛? 四周的树林中,荡起元气的波动。 传送阵的灵光,照亮百十对眸子。 那眸子里,无不闪烁着兴奋。 追了大半夜,终于到时候了。 “动手!” “上!” 耳鸣嗡嗡,声音在宠渡听来,很远。 眼晕阵阵,似见一片黑影蹿上半空。 屋漏偏逢连阴雨。 一道径长三丈的冰柱拔地而起。 一丛雷弧在人群中穿梭游离。 一块地面忽然间变作噬人沼泥。 …… 邻近多处战圈中,先后有人被迫祭出了杀招! 被打过来的,被破后撤的,被气浪甩飞的……附近但凡还能动弹的,都到了宠渡这边,惊哇哇叫着撞成一团,原本吵骂打杀不可开交,却忽而安静下来。 所有人都看到了垓心那个血人。 四肢拄地,苦苦挣扎。 “宠渡?” “是他!” “全因为这小子!” “砍死他!” 我们累了。我们倦了。 我们厌了。我们怕了。 我要热水。我要喝酒。 我要姑娘。我要被窝。 不是因为你,今夜能变成噩梦? 所以,只要你一死,这梦就醒了。 我,我们……就能活。 这一刻,所有人的目标出奇地一致。 最里这一圈,是本就在周围的人。 中间的一圈,是从其他战圈来的。 外间那一圈,是从林间跳出来的。 里外三圈,高低两层,将出路封死。 ……什么声?好吵。 ……什么光?好亮。 宠渡摁头抬眼,只见混沌一片,模糊的景象拉伸,紧缩,起伏,撕扯,旋转…… 时间,仿佛变慢了。 是什么时候来着,十二还是十三岁?因为刻出人生第一张符,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宿醉——现在的感觉比那时醉酒还恼火啊。 扭曲的光色中,走来一人。 老头子?! 一说酒,你这老酒鬼就出来了? 果然不能提酒呀,偷偷念都不行。 师父停下了。明明在眼前,却感觉很远。 师父的样子有些模糊,却不扭曲。 师父在笑,笑得很鸡贼。 你个老顽童! 地面怎么在晃,是有人在跑么? 好冷的夜风,吹得脸疼。 好重的杀气,刮得心紧。 宠渡甩了甩脑袋。 好重的脑袋。 不能睡。 老头子正看着哩。 起来,死了谁给老头子报仇? 起来,不是要做教主么? 起来,你可觅得爹娘的下落? 起来! 起来啊!! 起来!!! 抬眼再看时,师父已经消失了。 恍惚间,泥丸宫中那个小金娃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,骤然睁眼。 与此同时,不知起于何处,隐隐约约似有一个渺远的声音高喊着:“醒来吧,少年。” 霎时,灵台清明。 宠渡眼射金光,猛力上蹿。 刚刚跳开,脚下轰隆炸响,来自四面八方的流光撞在一处。借着爆炸的气浪,宠渡冲天而起,凌空翻身一个倒栽葱下来,从袋中拍出个不倒翁摁在地面。 手臂一屈一抻。 五指铆劲儿一拧。 灵力,似小旋风一般灌入不倒翁。 顺势一个空翻,宠渡第二次跃起。 围上来的猎妖客顿时方寸大乱。 “什么东西?” “小、‘小可爱’?!” “我早提醒过的,你们却当耳旁风。” “还说个屁,快闪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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