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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万历四十七年(纪念猪坚强去世)

万历四十七年春,沈炼拜别守备大人,抽身黑云压城的辽东,踏上回京的漫漫路程。 屈指一算,沈炼阔别京师老家已有三载,过了山海关,近乡情怯,心中忧虑颇多,家中老母尚在否?兄长可曾娶妇? 辽东烽烟起,丈夫何偷生? 那位擅长招魂,被士卒拥戴的刘大人,早已做好殉国准备,只是说好的带大家回家,难道就是在异乡战死? 此时的沈炼还想不明白,这片羁縻之地,为何要用生命去守卫。 少年人的思绪如夏天的云,忽聚忽散,沈炼今年才十六岁,正是爱做梦的年龄。 三月的辽东,天高云阔,驮负货物及牛马的商人队伍络绎不绝,站在山海关城墙上,极目远眺,京师仿佛就在脚下,又仿佛远在天际。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十二,京师。 倒春寒后下了场桃花雪,北京城街道两边的冰雪尚未解冻,和煦的阳光照射着紫禁城,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闪耀着皇家威严。 天气虽算不上春寒料峭,不过此时走在泥泞且充满粪便味儿的大街上,对京城仕民显贵来说,也是一种折磨。 今日午时初刻,泥泞肮脏的大街上却是人声鼎沸,马车往来,络绎不绝,比以往热闹许多。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消息,老皇帝要举行午朝大典,好像要和群臣商议给辽东经略定罪。 两个多月前的正月初一,元旦朝会,圣上依旧免朝,让辅臣方从哲率文武百官在午门外行庆贺礼,群臣对此早已见怪不怪,像元旦大朝会这种“虚务”,万历皇帝自然是要免的,从万历十七年开始,便是“遣官恭代”。 坊间传言万历皇帝年老体衰腿瘸,所以不能上朝,也有人说皇帝沉湎女色,甚至说吞噬“乌香”(鸦片)。 《大明会典》记载:暹罗每次给皇宫进贡乌香三百斤,三百斤当然不够,御药房的太监们还要到处寻觅采购鸦片。 无论如何,当老皇帝要大家午朝时,文武百官不敢怠慢,立即从各自府邸奔赴皇城。 从上月月底开始,京师局势便开始变得颇为微妙,御史言官弹劾杨镐的奏章接连不断,连六部堂官也蠢蠢欲动,便是消息再闭塞的京官,也知道那位老迈可怜的经略大人前途堪忧,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。 皇上对弹劾杨镐的奏章留中不发,还让卢受出面敲打几个过火的言官。 卢受去年夏天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掌东厂,他资历浅薄,羽翼未丰,能力威望比不上张鲸、陈矩等几位前辈。 他与万历亲近,深知老皇帝沉疴难起,时日不多,这时候不敢轻易开罪那些所谓清流,不管是东林、楚党或是齐党浙党,惹恼了他们,自己这个掌印太监也就算做到头了。 京师乾清宫西暖阁,身材肥胖的万历皇帝与内阁首辅方从哲闲谈。 老皇帝身着黄色盘领窄袖袍,胸前后背都绣有金色的盘龙纹饰,头上戴着一顶翼龙冠。 此时距离午时还有半个时辰,对于旷到成瘾的朱翊钧来说,现在就去皇极殿,未免太给那些臣子们面子了。 今年已经五十七岁的朱翊钧像头坚强的猪,或者说猪坚强。 他年迈肥胖,患有痛风,行动艰难,左腿也有些瘸了,此刻瘫坐在梨木圈椅上,大口大口喘气。 和方从哲说话的时候,老皇帝语气不太连贯,说两句便大口大口喘气。 屋中放了几个铜兽首炭炉,里面香炭燃烧正旺,一个宫女跪坐在炭炉旁边,不时朝里面加炭。 相比皇宫外面泥泞难行的街道,万历皇帝身处的西暖阁,真正才是惬意如春。 “皇上,不可再拖了,眼下辽东兵事未平,蓟州之报踵至,山海总兵官柴国柱塘报,说是西虏虎墩兔见奴酋犯我抚顺、清河,也乘火打劫,扬言若是不给赏钱,便要密行入关,抢劫山海关一带!杨镐既然无力经略辽东,还是赶紧商议换·····” 坐在对面的方从哲健康状况亦是糟糕,他今年六十又八,比万历大了十岁,虽然入阁不久,然而由于近期过度操劳,须发皆白,牙齿全部脱落,说话时总是漏风,已是老态老钟了。 如今还好,去年内阁只剩下他一人,由于老皇帝怠政,其他人都告病请辞,六部中,吏部无尚书、侍郎,由户部尚书李汝华兼署(年过七十),兵部无尚书、侍郎,由戎政尚书薛三才代署,户部只有李汝华一人,无左右侍郎。 方从哲曾给老皇帝进言,大意是说,他现在精力衰退,干不了活了,陛下为什么要把全天下安危都托付给自己这个病夫呢? 他当时一再督促皇帝赶紧招人,补充内阁,万历只是让他保重身体,还说什么国家承平,文官当减少一些。 说起来,方阁老还要好好谢谢辽东的努尔哈赤。 如果不是英明汗在辽东搞事,皇帝也不会紧急补充内阁,给方从哲找几个帮手。 方从哲并非张居正申时行那样的工作狂,他可不想过劳死在阁老位置上。 方从哲剧烈咳嗽一阵,朱翊钧斜眼瞟了瞟阁老,下意识捂住鼻子。 “阁老保重身子,眼下国事维艰,卢受根子浅,又靠不住,还得靠你们内阁啊!” 又是保重身体。 方从哲微微叹息。 “虎墩兔这群蛮夷,把我大明当成什么了!竟敢如此要挟!” 万历长长喘了口气,宫女连忙端来杯热茶,老皇帝轻轻喝了口,气息稍定,对方从哲道: “方爱卿,尝一尝,这是今年武夷岩新采的极品,唤做白鸡冠,最是滋润。” 方从哲从宫女手上恭敬接过茶杯,尝了一口,便放在案几旁边,继续道: “皇上,兵科署科事给事中赵兴邦进言说,辽师失利,国事危急,为今之计,只有发饷、用人二事····” 朱翊钧挥手打断,脸上有些不悦: “朕早就说了,内帑已尽,言官御史不知,天天找朕要钱,你们内阁怎的也跟着起哄!方爱卿好好喝茶,” 方从哲早知道皇上是这态度,他却是不依不饶,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,接着道: “皇上,臣等举荐一人,代替杨镐,经略辽东,或可力挽狂澜,” 万历见方从哲暂时不找他要钱,心下稍安,不耐烦道: “何人?” 方从哲浑浊的老眼忽然变得明亮: “熊廷弼。” 万历眼神转动,像是在回忆一件极遥远的往事,方从哲如老僧入定,因为去年中风,他的嘴角已不能合拢,长时间不说话便溢出口水。 不知等了多久,老皇帝终于准备开口。 这时,外面一阵脚步声响,一个宦官进来通报,说是卢受来了。 “此事再议,” 方从哲还要说话,头戴着梁冠穿着红色贴里的卢受来到御案前跪下。 “卢受,为何如此急迫,不知朕与阁老还在议事么?” 朱翊钧喝了口茶,脸色有些不悦,他今日说了这么多话,已经有些乏了。 “皇上,辽东经略有题本送到,内阁不及票拟,秉笔亦不曾过目,臣想着让皇上及早过目,好像是捷报!” 刚才还如老僧坐定的方从哲哼了一声,向司礼监掌印太监表达自己不满,什么叫不及票拟,根本没给老夫看好吧! “拿来。” 卢受跪着朝前挪了几步,高高举起双手将奏疏呈递上来,旁边一个宦官接过来,放在万历面前。 宫女早早将一副西洋老花镜递给皇上,老皇上颤巍巍将眼镜带上,展开那塘报,细细阅读起来。 万历一边阅读,一边对跪在身前的太监道: “卢受,起来吧,你不像冯保那样跋扈,又不似张鲸那般恶毒,朕自会重用,以后好好做事,东厂的事,最近做的如何了?” “谢皇上隆恩,回皇上,臣已让东厂档头分头彻查,应当是快找到了,那人竟敢诬陷杨经略叛国,勾结建奴,也忒猖狂了些!” 卢受站起来,侧身站立,朝旁边的方阁老拱了拱手,方从哲假装没看见他,把头扭到一边。 万历翻了几页,直接从最后一行看起。 “臣谨会同总督蓟辽汪可受、辽东巡抚周玉春奏闻,章下兵部。” 既然没有陈玉庭署名,万历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。 他开始在塘报中搜寻所有出现的数字,很快有了发现: “·····刘招孙率南兵斩首真夷战兵首级一千八百九十五级,生擒牛录额真五人,包衣阿哈三千五百人······” 看到这里,万历呼吸急促,宫女连忙上前给皇上擦拭额头汗珠。 “看来真是捷报,” 朱翊钧这才把塘报翻到最前面,从,直接扔进碳炉中。 写满台阁体的宣纸噼里啪啦燃烧起来,火光映照着西暖阁上挂着的“勤政亲贤”牌匾,在三位老人佝偻的身影中,渐渐化作一缕缕青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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