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关系,欠得越多越好。所谓债多不愁,你也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话是这么说,可怎么能真的扔到脑后呢。尹约是个礼尚往来的人,郑铎这么帮她,她必然得费点心思,想想怎么回报他。
两人在小区楼下的绿地里走了两圈,约定等后天郑铎休息后去尹家给魏雪如看病。第二天尹约上班时候想问问纪随州裴南的情况,结果这两人都不在公司。到了第三天下午,她提前把手头的工作做好,只等下班郑铎来接她。
郑铎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,当时她站在走廊的窗前,轻声和他通话。等挂了电话回头一看,发现纪随州正站在身后盯着她看。
像是做错事被人给揪着了,尹约神情微微一变。
纪随州没提电话的事儿,只问她:“下班有空吗?”
“有事儿?”
“去看白陆。”他随便找了个借口,然后暗自嘲笑自己。什么时候他约尹约吃饭,还得找这种烂借口?
尹约却不给面子,直接回绝:“晚上有事儿,去不了。”
“约了郑铎?”
“是,他上我家去。”
尹约想不好要不要跟他说详细些,她想如果他问的话她就说。可偏偏纪随州很傲气,听到这话扭头就走,连句再见都不说。
他的背影挺拔有型,鞋跟敲打地面发出沉闷的脚步声。直到完全走远,尹约才回过神来。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,不知道纪随州是在吃醋,还是嗅到了点什么。
如果他来质问她,她一点辩解的资本都没有。
下午五点半,郑铎准时到达公司楼下,接了尹约回她家。尹父一早就吩咐家里的阿姨准备饭菜招待客人,魏雪如也强打起精神穿了身新衣服出来见客。
她跟郑铎一点儿都不熟,只知道他给尹约看过眼睛。今天丈夫把他请来家里,是不是要谢谢他当初给尹约做的手术?
可都过去这么久了,现在谢是不是迟了点?
一顿饭吃得四平八稳,每个人话都不多。大多数时候都是郑铎这个客人在说,尹约和尹父跟他一唱一喝,说着说着还会悄悄打量魏雪如。
这样的气氛其实叫人挺难受。
尹约吃过饭主动提出要洗碗,躲进厨房里透气。魏雪如身上散发的那种绝望的气息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她没出息地当了逃兵,把烫手山芋扔给了郑铎。
洗过碗她给每人泡了杯茶,端去客厅的时候发现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。她问:“他们人呢?”
尹父指指阳台:“在那儿说话。咱们别过去打扰他们。我看郑医生挺有一手,你阿姨听他的。”
尹约松一口气,把茶搁茶几上后,又回厨房去切水果。等她再次出来的时候,郑铎跟魏雪如的谈话也进行到了尾声。
两人一前一后进来,魏雪如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,但眼神明显比之前有神许多。那是充满希望的神情,尹约很好奇郑铎是怎么劝的她,竟能把一滩死水都给劝活了。
家里气氛顿时活跃不少,四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吃水果,死气沉沉许久的家,又有了久违的活力。
尹约送郑铎出去的时候,站在门口冲他笑:“你到底跟我阿姨说了什么?”
“保密。”
“连我也不能说?”
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具体的话,只是给她分析了你妹妹的事儿,给了她一点人可能还活着的希望。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缺,就是缺这么一点希望。哪怕只有一点,一旦抓住,就足够了。”
他说得高深莫测,尹约似懂非懂。临分别的时候,郑铎过来拉她的手,轻轻地拍了两下:“你放心,有我在就不会有事儿。”
尹约轻轻挣了一下没能挣脱,就任由他握着。郑铎是君子,没有趁机占便宜,和她道了晚安后便开车走了。
目送他的车开远后,尹约这才松一口气。她正准备返身进屋,手机突然响了。接起来一听居然是纪随州。
对方似乎有点不高兴:“过来,有话跟你说。”
尹约好奇他在哪儿,就看到远处花坛边,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打起了双跳。她一路小跑上车,就见纪随州坐在车里,正抽着烟盯着她看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尹约钻进副驾驶坐好,又把车窗放下。
烟味太重,她不喜欢。
纪随州掐灭烟头,转头盯着尹约看。他的目光如一头伺机捕猎的猛兽,看得尹约心狂跳不止。
他从没这样看过她,今天这是怎么了,是看到刚才郑铎拉她的手,不高兴了?
“尹约。”纪随州开口叫她,声音冷如破冰。
“什么事儿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事。”
尹约摇头:“我不明白。”
“还不明白?”
纪随州突然凑过去,带着一股烟草味儿将尹约整个人抱进了怀里。他力气太大,抱得尹约浑身的骨头都在疼。
“你轻点,好痛。”
“知道痛就对了。”纪随州一点放开的意思都没有,反倒越收越紧,“人死的时候比这还疼。你想试试吗?”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你明白我的意思。我告诉过你,别去招惹郑铎。你想干什么,凭你自己的本事查出郑铎是不是杀死赵霜或是何美希的凶手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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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晚上,b市突然下了一场大雨。
纪随州的车在尹约家的别墅小区里停了很久,两个人坐在车里谁都不说话。雨水打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,连成一片不断往下滑落。偶尔有车闪着灯路过,照出周围世界的一片漆黑。
下雨的夜似乎格外清冷,风好像能透过车门的缝隙透进来,吹得尹约瑟瑟发抖。明明被对方抱在怀里,寒冷还是兜头把她裹住。
她知道,自己是在害怕,怕纪随州冲她发脾气。
沉默,像冰山能把人整个人冻住。
直到尹约的手机响起,像是把冰山敲破了一道裂缝。她用力推开纪随州,小声接电话。电话是尹父打来的,问她怎么还不回来,说外面在下雨。
“你是不是跟郑医生去吃东西了?”
尹约看看身边的纪随州,顺着她爸的话头回答道:“是,我们在外面待一会儿,晚点回家。”
尹父放心地挂了电话,车里再次归于寂静。尹约觉得这样很难受,便道:“不如找个地方谈谈吧。”
纪随州正有此意,当即启动车子带她离开小区。
两人去了附近的一间酒吧,纪随州要了个包厢,叫了几瓶酒摆在尹约面前。他手一挥,冲对方道:“你要不想说就喝两口,喝醉了就什么都能说了。”
尹约现如今酒量不错,这么几瓶啤酒根本灌不醉她。不过她确实想喝酒,拿过一瓶给自己倒了杯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
“你要不也来杯?算了,给你换别的吧。”
尹约想叫服务生,被纪随州直接摁回沙发里。
“我不用,你喝就好。酒喝过了该谈正事了,说说吧,你想干什么。”
“没什么,我跟郑铎吃个饭你也这么大意见啊。”
“我倒没看出来,你喜欢郑铎这一款的。你说你喜欢他吧,怎么前一阵儿不答应人家。别人又请你吃饭又追着你去旅游,你这么高冷未免太不给人面子。是不是好人卡都给人发一达了?”
尹约优雅地白了他一眼。喝了点酒的她脸色微红,那白眼都透了股撒娇的味道。
她这个样子,真叫纪随州想办她。
“赶紧说,到底想干什么。听徐知华说了几句糊话,就信以为真了是吧。你有几条命几个胆子,就敢一个人去惹郑铎。他要真像你想的那样是个杀人犯,你觉得你还有几天可活。”
尹约有点心虚,把剩下的半瓶啤酒都喝了,才又道:“我没想怎么样,今天是我爸请他去我家,让他开导开导我继母。你也知道我妹妹的事情对我继母打击很大,郑铎他是来帮忙的。”
“所以呢,前两天你搭他的车,也是一时兴起。”
“那天情况这么乱,我不想跟裴南坐一辆车。他不是个好东西。”
“怎么个不好法?”
“他打老婆,”想想了尹约又添一句,“还打你。”说着还想伸手去摸纪随州的脸颊,“还疼吗?”
“少给我来这一套,灌汤也没用。当我不知道你琢磨什么心思。你是听徐知华说赵霜的男朋友是郑铎,所以心思活络了。”
“我没那个意思。说实话徐知华的话可不可信不好说,我跟她交情也不深,就算是你,她要想利用,随便都能拿来用。天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照片。郑铎这人我多少了解,我不觉得他会喜欢赵霜这样。对了,你能查到赵霜失踪前最后一部戏是投资人是谁吗?”
纪随州似笑非笑看她:“就知道你会感兴趣,正在查,很快就会有眉目。不过要真是郑铎,他也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。这种公司一个壳套另一个壳,层层往下剥,最后里头的芯子是什么,谁都说不准。”
“那就是说,查了也没用?”
“未必,至少可以拿来做参照。但尹约你要我查可以,查这查那都行,唯独一点不行,你自己不能上。离郑铎远点,听到没有。”
尹约咬着唇不说话,她对郑铎的情绪有点复杂。一方面觉得他真是个好人,和他相处这么久,从没发现有任何不妥之处。可另一方面因为他跟方成就的关系,总让人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落他身上。
她看不透这个男人。
“你说得对,我是有点怀疑他。赵霜的事先放一边,但美希失踪前后的事情,你还记得吗?”
纪随州一点头,示意她继续。
“我其实也没太多的证据,就是觉得有点巧合。那次在滑雪场,郑铎带了两个箱子来。那两个箱子跟方成就的那个同样品牌同款样式,连颜色都一样。”
“他们是好朋友,买同样的箱子不奇怪。搞不好就是同一个人买的,这能说明什么?”
“箱子那么大,我拿差不多尺寸的试过,装下一个人没问题。”
纪随州身子往前倾,故意离尹约近一些:“你是说,你躺进了自己的箱子里。”
“是,有什么问题吗?”
纪随州想像一下那个画面,突然有点想笑。尹约瞪他一眼:“不许笑,我这是严谨的科学态度。”
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。那天她费劲巴拉往箱子里躺的时候,心里好气又好笑。只是为了何美希,再难办的事儿她也要办下来。
纪随州剥了两颗果仁塞她手里,转而给自己倒酒: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人其实不在方成就的箱子里,而在郑铎那里,是这样吗?”
“这只是假设。还记得美希失踪的第二天,我们在郑铎房门前的走廊上撞到他和方成就在一起吗?当时方推着箱子要走,郑铎拦下他说要谈谈。后来我们走了没看到下半场,如果在这个时间他们换了箱子,方成就就能大大方方地拿着一箱衣服上飞机去了。”
“所以你还是怀疑方成就杀人。动机是什么,何美希是他女朋友,就为吵了两句嘴?”
“男人生起气来做出点出格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方成就出了医疗事故,往好的方面说是他挂念何美希,思虑过度才在工作上开小差。往坏了想,会不会是杀了人心里害怕……
尹约吓得一哆嗦,真不敢往下想。方成就人畜无害的脸在眼前滑过,真不愿相信他是个浑蛋。
纪随州则顺着她的思路往下顺:“你这么说有点道理。郑铎不坐飞机,他那天开车回的b市吧。可要是这样的话……”
他突然收住话头不再往下继续说,看着尹约的目光深沉如水。尹约知道,自己一直极力避免的一个想法,终于不得不承认了。
她忍不住又想喝酒,叫纪随州拦下了。
“你那天坐在车里,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?”
“没有,箱子一直放在后备箱里,没人动过它们。”
当时她的箱子搁在后排,后备箱里只有郑铎的那两只。她那会儿根本不可能想到,她找了又找的好朋友,可能就跟她待在同一辆车里。
这想法跟针似的,扎得她身子一僵。偏偏纪随州还把那话说了出来:“所以,当时何美希可能就在那辆车里。你跟她待了一路,却不知道你们就隔着两三米的距离。”
从副驾驶到后备箱,只有那么短的一段距离。
尹约的情绪几乎崩溃。一想到她最好的朋友可能惨死,并且当时就在她身后,她就寝食难安。她会不会遭受了非人的虐待,现在究竟身处何方。是不是还静静地躺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,盼着某天能被人发现重见天日。
可她还会站在那里冲她笑冲她叫,拉着她一起去喝茶吃蛋糕,捏着自己腰上的肉抱怨:“哎呀,又肥了,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张嘴呢。”
想到这个尹约悲从中来,突然抱住纪随州的肩膀,放肆地哭起来。
她压抑了很久,到这会儿终于承受不住,想叫眼泪带走她的几分悲伤。可越哭伤心反而越重,眼泪也越来越多。纪随州的肩膀很快就被她弄湿一大片,她却顾不上给人擦,甚至来不及擦自己脸上的泪痕。
到最后还是纪随州抽了纸巾递到她手里,却没阻止她哭,只安静地抱着她,像抱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。
他跟尹约年纪差得有点多,从前刚认识的时候就觉得这方面有那么点别扭。
她还是学校里朝气蓬勃的女学生,他却已在商场拼杀多年,是人人侧目的冷面王。她每天为作业烦恼,为食堂的饭菜操心,为体育长跑考试纠结,他却在操控股市、楼盘,拿上亿的资金玩花样。
他们之间很多时候都说不到一块儿去。
尹约喜欢的明星他连见都没见过。虽然裴南总说参加某某饭局的时候那些人主动过来打过招呼,但他从来没印象。
他谈起的人物尹约也不认识,更不感兴趣。他知道她不喜欢,就很少提,平时聊天尽量捡她懂的爱听的,甚至也会翻翻娱乐杂志记几个人名,好跟她找找共同话题。
裴南那时候不知道他跟谁谈恋爱,只知道是个年轻的,就在那儿感叹:“你怎么谈个恋爱,跟养个孩子似的。”
他其实真有点宠尹约。她那种无理的要求,搁别人身上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,可对着她,他还能耐下性子解释纠正,有时甚至是屈服。
在认识尹约之前,他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这么迁就一个人。明明就是想利用她找她弟弟罢了,怎么到最后居然真的动了感情。
她那天来办公室质问他的时候,也像现在这么哭,脸上的泪擦都擦不完。他冷得跟块冰一样,用最强硬的态度对她。可到最后他还是服软了,他追出去的时候心里就想,他至少会保尹含一条命在。
再后来他开车在雨幕里追她,眼看着逆向行驶的大卡车撞向她的车时,他甚至开始后悔。
他不该这么绝情,这么叫她伤心。这明明是他爱的女人,却被他生生逼到了死路。
那是纪随州顺遂的一生中,最黑暗的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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