伺候完十几匹马,李桃歌算是忙完了公事,踱步在营中,耳边杀声震天。 李桃歌不惊不怪,慢悠悠来到校场。 士卒正在操练,本来挺肃穆的场面,可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羁,不仅服饰各式各样,兵器也是五花八门,矛、斧、刀,剑,棍,棒,锏,锤,舞起来眼花缭乱,有位大汉甚至举着一根粪叉,面容严峻,动作凶猛,显得极为凶悍,周围三丈以内不敢站人。 李桃歌走到汗流浃背的士卒面前,听到一位男人喊道:“咱们边军,不同于别的废物,吃喝嫖赌就能混银子,啥时候打仗,啥时候玩命,老天爷都不知道,一旦敌军杀过来,给你挖坟的空当都没有。记住!是死是活,脑袋拎在自己手里,想要在战场上活命,冬练三九夏练三伏,一天都不能耽搁!不想让媳妇当寡妇,儿子喊别人当爹,就得绷着一股劲!” “小伞,你那棍子往哪戳呢?幸亏不是枪,要不然前面的张老妖屁股就得多个洞!” “余瞎子,昨晚跑哪风流快活了?两条腿比面条还软,给老子紧点!” “牛井,你!卧槽!以后你要么换件兵器,要么拾牛粪时别用这玩意,甩他娘老子一脸!” 一边吱哇乱叫一边抹脸的这位叫做王宝,本是锐字营都统,后来得罪了镇月将军,贬为枪矛教头,专门负责兵士操练。 王宝入伍前是一名屠夫,脾气臭的要命,手中沾满血腥,即便如此,还是备受拥戴,用下面兵卒的话概括,那就是人狠,话糙,功夫俏,人称铁头郎,整个镇魂关,单打独斗能够稳胜王宝一头的,不到一手之数。 正当王宝恶心犯难的时候,旁边递出一块棉布,伴有心旷神怡的声音,“王大人,练了这么久,该歇歇了。” 王宝胡乱接过,擦掉污渍,转过头,看到一张灿烂中带有谄媚的笑脸,面部表情这才松快几分,“小桃子,喂完马了?”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,李桃歌平时勤快嘴甜,人缘不错,就连脾气最臭的铁头郎,也从来没有对他发过火。 李桃歌呵呵笑道:“王大人,马儿全吃饱了,待弟兄们有空,可以拉出去溜溜食。” 王宝嗯了一声,望着脑袋微垂的瘦弱少年,嫌弃道:“胳膊和腰太细了,没力气,上了战场,绝对第一批倒下,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练练?省的以后还要替你收尸。” 王宝是出了名的驴脾气,一旦出口,往往是脏话满天飞,极少去关怀下属。 李桃歌受宠若惊,急忙道:“小人喂马还行,舞刀弄枪实在没有天分,再说我身子轻贱,稍微碰一下就得躺到床上休养,病了不打紧,大人们的马,可就没人管了。” 王宝点点头,闷声道:“你说得到也在理,军中讲究各司其职,压粮的压粮,喂马的喂马,擂鼓的擂鼓,谁有谁的活,硬逼着厨子去唱戏,那可就乱了套了。” 李桃歌拱拱手,含笑道:“王大人,小的先告退了。” “等下!” 王宝大吼一声,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,甩到李桃歌怀里,闷声道:“这是一本刀谱,回去好好琢磨,真要是开仗,蛮子们可不管你是喂马的还是放羊的,一律杀无赦!咱爷们可不能伸着脖子等死,即便打不过,总得咬他一口肉下来。秦父子曾经来到西疆,做过一首诗,举头西北浮云,倚天万里须长剑,秦夫子的话总没错,你要牢记于心。” 秦夫子是儒家圣人,当世的活神仙,哪怕是远在万里的武夫,也对他顶礼膜拜。 一番话虽然听起来不近人情,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关切意味,完全没把他当成身份低贱的配隶军对待。 李桃歌双手抱住刀谱,深深鞠了一躬。 离开校场,李桃歌回到营房,净手,净面,脱掉碍事的皮袄,从木门后面抄出一把细长的物件。 七尺长物,一把硬木枪。 李桃歌将枪反握,来到院中。 如果说之前的李桃歌是唯唯诺诺的小绵羊,如今长枪在手,总算具备些边军应有的肃杀气息。不过人家是器借人势,他这是人借器胆,换成经验丰富的老卒,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没见过血的雏儿。 李桃歌来到空地,单手平举长枪,整个人如同石像般,纹丝不动。 雪花欶欶飘落,少年手臂轻颤。 一炷香。 抖如筛糠。 两炷香。 汗如浆涌。 等到李桃歌变成了雪人,鼻尖白雾越来越浓厚,右臂几乎失去知觉,这才放下枪,大口喘息几次之后,交于左手。 习武一道,讲究的是循序渐进,练气之前,先练骨,练血,练皮,骨血皮不稳,无法叩开第一境观台大门,纵然是天纵之才,也要一步一步升品跨境,偶有平地起惊雷的妖孽,在历史长河中犹如昙花一现。 李桃歌体内有多处暗疾,尤其是强开观天术,导致元阳外泄,按理说早该死翘翘,可除了感到乏力之外,并没有其它隐患,李桃歌琢磨着,该不会是年富力强暂且压下,等到下次受伤时一并算账。 管他呢。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。 死就死。 没死之前,姑且先学会技艺傍身,想在边疆立足,靠的可不是阴谋算计。 杀人技,亦是救命法宝。 李桃歌看似平和,实际有股子犟劲,当初入宫时,敢指着芒鞋宰相冯吉祥破口大骂,试问天下英雄,有几人具备如此胆魄? 习武时也是如此,头次举枪,就把自己给举晕了过去,李桃歌醒来后洗了把脸,第二天照旧,晕是不晕了,时间也与日俱增。 喘匀气息,李桃歌将长枪交与左手,依旧是简简单单的平举,依旧是脊梁绷的笔直。 老孟说过,月棍,年刀,一辈子枪,想要把枪练到炉火纯青,几十年都未必能做到。那些用剑作为兵器的憨货,看起来风流潇洒,上了战场,人和剑一同丢出去,连胡蛮的马都碰不到,一丈以外就被长兵器穿成了肉串,要多拉垮就有多拉垮。 普通士卒,一般会挑选长刀作为趁手兵器,蛮子儿时能骑羊,引弓射鸟鼠,岁数稍微长些则射狐兔。生在马背,长于马背,无论男女,无论老幼,都能骑烈马,挽强弓,举国皆兵。 长刀,则是迎战蛮子骑兵的最大杀器! 李桃歌独爱枪。 因为便宜。 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,对于身外之物格外吝啬。 打造一杆枪,最多需要两斤精铁,长刀则最少需要五斤,李桃歌精打细算惯了,虽说这笔钱不用自己掏,但国库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,又不上阵杀敌,用枪还是用刀,只能耍给马儿看,所以能省则省。 练完枪,李桃歌随手抱起门后散乱的兵刃,放进木筐中,又去马厩牵了一匹老马,走出大营。 日日操练,免不了磕磕碰碰,帮袍泽修补兵刃,也是李桃歌主动请缨,反正订购马掌需要常去铁匠铺,一并代劳了。 镇魂关不仅有兵卒驻守,还有大量家眷,加上唯利是图的客商和走投无路的游侠儿,世代繁衍生息,形成了鱼龙混杂的局面。 都是人精,自然没那么太平。 关外乱,乱在血雨腥风,关内乱,乱在人心叵测。 一分便宜,往往要付出三分利息。 李桃歌牵着马,蹓溜哒跶,不管是陌路人还是熟面孔,逢人便笑。 这点不是臭脾气老孟教的,生性使然,不管是在燕尾村还是在相府,李桃歌从来不得罪人,除了那个邹家纨绔邹明旭,似乎跟谁都能合得来。 来到挂有蓝布招牌的铁匠铺,还未进门,热浪迎面而来,伴随着叮叮当当巨响,震耳欲聋。 李桃歌拴好马,抱住木筐,迈步走入屋内。 一名四五十岁的壮汉站在火炉旁,挥舞着铁锤,胳膊和大腿比常人粗了一倍有余,浓眉阔口,高大雄健,威猛的不像话,卖相比边军还像边军。 挥锤,落锤,肌肉虬结的双臂上下自如,似乎几十斤的锤子比棉花都轻。 李桃歌捧着木筐放到地上,彬彬有礼笑道:“百里先生,又要麻烦您了。” 哧。 复姓百里的铁匠把通红的铁块丢入冷水中,望了一眼木筐,声音有股子粗砺味道,“三两银子,明日未时来取。” 李桃歌跟百里铁匠打了一个月交道,知道他惜字如金,废话不肯多说半句,而且从不议价,说三两银子,少一个铜板都不行。 “好。”李桃歌欣然答应,从口袋里数出碎银,放到火炉旁边。 正要转身离去,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甜甜脆脆的女声,“桃子哥哥!~” 影子闪过,乳燕投林般掠到李桃歌身后,碎花棉袍,双眸水润,一笑,挤出浅浅梨窝,说不尽的甜美可爱。 “就猜到你今天会来,我厉不厉害?”音色如丝竹动弦,煞是悦耳。 小丫头是铁匠的宝贝独女,名叫江南,正处妙龄,几年前随同父亲来到镇魂关,定居于此。 小江南身段娇小玲珑,长相楚楚可人,不张口,典型的小家碧玉,可熟知她的人,绝对会对这个形容一笑了之,或许是受到边塞的风沙灌溉,小江南爱说,爱笑,爱动,爱闹,跟传说中温雅贤淑的女子一点都不沾边。 起初,旁人说这父女俩长相八杆子打不着,定是不寻常关系,因此嚼了不少闲言碎语,百里铁匠听到后,二话不说,用锤子把嚼舌根人家的屋顶砸了个稀巴烂,这才堵住了悠悠众口。 望着水嫩如玉兰一样的俏丫头,李桃歌不自觉低头,试图遮掩住发红的面颊,吭哧道:“嗯,厉……厉害。” 比他矮了半尺的小江南歪着身子,探出脑袋,压低声音笑道:“桃子哥哥,你又害羞了,脸蛋比炉火都红,真好玩。咱们都认识好久了,怎么还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?书中说,见到中意的人,会情不自禁脸红,难不成你喜欢我?” 李桃歌别说答话了,头都不敢抬。 他和女孩子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,哪曾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孩,认识没多久,就上赶着问喜不喜欢,换成在京城,绝对是一桩笑柄。 哀其家门不幸的百里铁匠狠狠砸了下铁锤,来维护当爹的尊严。 镇魂关民风彪悍,经常看到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场面,可即便再彪悍,也没听说过未出阁的黄花闺女,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调戏少年,尤其是自家门的事,还当着自己的面!传出去成何体统?! 听到铁锤作响的小江南瞅了眼老爹,扬起下巴,听见也当没听见,举起早已备好的木盒,端到李桃歌面前,柔声道:“上次你说京中那些糕点很好吃,我试着去准备一些,栗子糕和蜂糖糕实在找不到材料,只有豚皮饼勉强能够凑齐。你拿去尝尝,看是否和永宁城大师傅做的味道一样,哪里不对了我再改。回去之后,你要尽快吃,放久了会坏。还有,做这东西很不容易,花光了我的私房钱,这月的牛肉汤都没得喝了,不要分给老孟那些人,否则我会很不开心。” 想到闺女亲手做的糕点,自己都没尝过,却白白便宜了外人,百里铁匠咬着腮帮子,含怒砸铁,一下比一下狠,一下比一下重,直至屋顶积雪都不断震落。 李桃歌看了眼独自生闷气的百里铁匠,很识趣说道:“我吃惯了粗茶淡饭,不喜欢吃点心,要不然还是拿去给百里先生享用吧。” 小江南背着手,无所谓笑道:“爹吃了几十年糙米,肚子和点心无缘,你是京城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,断然不能受苦。” 炉火衬托下,百里铁匠面颊浮起铁青色。 李桃歌为难道:“谢谢。对了,以后能不能换个称呼,听起来别扭。” 别扭是假,怕百里铁匠生气是真,未出阁的闺女,一口一个哥哥亲昵叫着,以后如何嫁人? 小丫头可以肆无忌惮,他不行,百里铁匠的大锤,远比自己脑袋结实。 小江南眨着漆黑眸子,诧异道:“不喊桃哥哥,那喊什么?李哥?不行,生分了,还把你喊老了。歌哥哥?咯咯咯,岂不成了大公鸡打鸣了。” 哈哈哈哈哈哈。 自己把自己给逗乐,小丫头笑的花枝乱颤。 李桃歌无奈叹气道:“那……随你吧。” 趁着百里铁匠没发火之前,赶忙开溜,在小江南含情脉脉注视中牵马离去。 出了门,李桃歌捧着木盒,重重出了一口气。 他见过的女人少,打过交道的更少,泼辣的西疆婆姨常见,直爽的小姑娘仅此一家。亲妹妹李若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见了谁都要低头含羞,同是朝阳盛放的年纪,百里江南的性格大相径庭,莫非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?西北风喝多了,连性子都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辛辣? 李桃歌正在胡思乱想,肩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冲撞,亏的他这些天练枪练出了些门道,打了几个趔趄后,勉强拖住了木盒,不至于让小江南的一番心意滚落雪中。 回过头,四五名虎背熊腰的男子将他围住。 当中一人刀条脸,身形壮硕,眉眼中的刀痕平添几分桀骜,嘴角挂有阴沉笑意。 他?! 李桃歌瞅见这人,心知不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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