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近年关之时,村里已经渐渐有些热闹了,每家每户都会弄一些吉利的字幅放在家里,最好是那种大红底的,那讨人喜欢。 当然这种活计,一般都是村里那些识字的人在忙活,收取的报酬也不是摩拉,而是各家做的点心之类。 毕竟识字的,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的人,在这乡下,确确实实是稀罕物件,平时都很难见着一个。 可是今年不同,南村的居民口口相传,他们的小神童回来了,于是纷纷带上些东西,就去求字了。 不出意料的,苏平家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,这种状况,他甚至有点习以为常了。 “小神童啊,帮俺家题几个好字呗,这是俺家里鸡下的蛋,绝对香得嘞!” “这是咱自家牛产的奶,早上刚挤的,现在热乎着呢,喝上一口啊,保准晚上一沾枕头就着。” “还有我还有我,小神童,给我家写个发财吧,保佑明年,顺顺利利,能发大财!” 诸如此类,五花八门的话语,灌入苏平的耳中,让他在无奈之中,也有了一丝年味的感觉。 拿了人家的东西,自然要顺着他们的要求,苏平也就题了那么数十幅,至于只说题字的,他就随自己发挥了。 好话谁还不会说了嘛。 这么一上午过去,苏平旁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,年货都省得买太多了,就这些早足够过新年。 何况要求字的人,还不止这些人,只是苏平说了需要休息,让他们明天再来而已。 人群逐渐散去,家里又恢复了冷清的样子,不过不只有苏平一个人,蒋悠伊由于年关放假,所以闲得无聊,也来了这。 随便的,还能加深一下,其名义上面的可信程度。 苏平靠着椅背,抬头望着自家的屋顶,双眼半阖间,话语幽幽传出,如呢喃一般,“明天后天,还有两波至少。” 蒋悠伊闻言,轻轻一笑,温声说道:“能者多劳嘛,这东西不是也拿得挺多的了?” 苏平嗯了一声,随后目光落在这女子的脸上,问道:“悠伊姐,您要我题的字吗?” “不是说,要明天再写吗?”蒋悠伊脑袋一歪,似笑非笑地看着苏平,眼中带着玩味。 苏平摸了摸鼻子,“也不是不可以破例,再说只是一个借口罢了,要是几十幅就累了,那我还写什么小说?” 蒋悠伊轻声笑道:“那就谢谢小神童了。” 苏平随即提笔,写下新年万事吉五字,然后缓缓卷起,拿到了身旁女子的跟前。 毕竟是比较熟悉的人,还有着名义上的未来关系,必然是要照顾一些的,即便只是一场戏,也要做足样子。 而假戏真做这事,苏平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,只是他相信对方不是那种人,所以才没有在私底下,露出疏远之意。 不久后,蒋悠伊拿着字幅,便回了自个家,临走前还摸了摸苏平的脑袋,满心欢喜的,又一次道谢。 而此刻待在家中的苏平,拿起自己所着小说的第四卷,看向那最后的一段字,也就是这一卷的结尾。 “我如同来到人间最欢乐的乐园一般,这是自我走出大山后的想法,可是这个想法持续的时间,却并不长久。” 字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,剩下需要等第五卷的开工才能看到,接下来,便是另立门户,开始跑商的剧情线。 苏平估摸着,在二月之前,应该可以再写完一卷,到时候,就和第四卷一起送去万文集舍。 至于现在,年关将至的时期,苏平想书店多半也关门了,就不准备前去打扰,先安安心心地过完年,再说其他。 苏平伸了个懒腰,迈步走出门,时间差不多要中午了,到了该做饭的时候。 这段时间下来,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和安排,有动有静,平平淡淡,才是生活。 就在苏平走向后厨,准备着手做饭时,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,让他停下了脚步。 那身影飞速奔来,带起一阵呼呼的风,那人是张叔,其望见苏平后,脸上变幻的神色,与上一次去私塾找苏平时,几乎一样。 苏平瞥了一眼周边,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,心里顿时起了一丝慌乱。 “苏平,快和我走!你爸他在工地上伤到了,现在在张大夫那里,你快赶紧和我过去!”张叔急声喊道。 苏平顾不得其他,几乎是拔腿就跑,左手腕上系着的星螺,因跑动而作响,叮叮咚咚,急促的响声如他此刻的快速心跳。 随着跑动,叔侄俩到了村子西头,村道将近之地,在那里,有着一座刷了漆的二层木屋,楼梯架设在外围,倒有几分田园风雅之感。 那木屋,就是南村老大夫的住所,此刻的木屋外,已然围了几人,都是穿着粗麻衣衫的汉子,好似完全不畏这腊月的天气。 瞧见飞奔来的叔侄两人,他们什么也没说,只是让开了身形,使得叔侄二人可以通过,去到屋子里面。 苏平望着那虚掩着的房门,心中一横,双手推开后,走了进去。 最先映入眼帘的,是趴在木板上的父亲,还有那站在一旁,摸着胡须,面露难色的老大夫。 眼前情形,将苏平心中最后的侥幸摧毁,他还在想着,若父亲伤得不重,甚至只是一些皮外伤,那样父亲可以少受许多苦。 但……老天似乎就喜欢和他开玩笑,眼前的场景,让苏平意识到,父亲伤得很重,很重。 就在他感伤,身旁张叔正要开口之时,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,带着些许让人厌恶,却无从下手的感觉。 “苏越啊,伤了就好好养着吧,工地上人手还是够的,你这养半年十个月的,也没啥嘛。” 说话之人,是陈百望,他站在苏越趴着的木板的不远,缓缓而道:“反正你家里还有个能赚钱的儿子,也不用操心这操心那的。” “但是也别觉得就能享受那天伦之乐咯,你儿子毕竟还小,万一哪累着碰着了,那是咱们村长的一大损失呢!你知道不?” 苏越一手按着腰,面上因为痛苦,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,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,汗如雨下。 他紧紧咬着牙,眯着双眼,竭尽全力都说不出一句话。 “哎哎,你可别激动,万一有个好歹,我也可没法交代呢。” 陈百望瞥向身旁的仆从,使了个眼色,后者立马将手中鼓鼓的布袋,放到那块木板上面。 “你这是工伤,咱这做东家得给摩拉的,按照俗例,这是三位摩拉,够你一个月的工钱了。” “记住咯,好好养伤。”陈百望的话语缓缓传出,随后带着身旁的八个仆从,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。 在临出门时,他望向站在那里,目露哀伤的孩童,好似很关心地说道:“苏平呐,你爸现在苦着呢,你多孝顺孝顺他,知道吗?” 苏平看都不看他一眼,对这些话也置若罔闻,径直走向父亲。 “挂念伤势也好,毕竟生死有命,说不定慢了一两步就见不着了,快去吧快去吧!” 陈百望说完,即刻迈步离去,只是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,总有一种阴险恶毒之感,不知是其相貌使然,还是气质从来如此。 张叔刮了眼这个让他讨厌的背影,面色不善,只不过眼下更为重要的,是他苏小子的伤势,这才没打起来。 否则别说八个仆从,就是八十个,张叔这汉子也不带一丝犹豫的,打不打得过不知道,打不打又是另外一回事。 “大夫,我爸的情况能够痊愈吗?”苏平望着那老者,目光灼灼。 如今最能够期盼,或许也只有可以痊愈了,若是无法痊愈的话,那父亲往后,身边将不能再离开他人。 不是他觉得自己会承受负担,而是担心要强的父亲,心中会作何感想。 年老的大夫,长叹一声,摇头说道:“很难,他伤到了根本,骨裂几乎遍布整块骨头,之后就算能下地,也不能离人了。” “唉,你做子女的,以后就多照顾些吧,记住回去之后,也不能再让他干活了,否则可能这辈子都要瘫在床上了。” 苏平沉默,眉头紧紧皱着,脸上满是不忍,不仅不忍父亲现在的痛苦,也是在不忍未来所要承受的一切。 但此时,他已来不及去思索这些,急声开口:“大夫,快点开始治疗吧,费用我先给您,不够的话,等一会我再凑给您!” 老大夫望着那推到自己身前的十万摩拉,拿在手里后,清了场子,转身去进行医治。 虽说刚刚已然经过处理,不过简单的应急处理,只能够暂时保命,万一拖得太久,还是可能会有生命危险。 木屋之外,张叔沉默,眼中有着担忧,方才的那些工友汉子,此时已然离开。 而苏平心乱如麻,急得来回踱步,额上泌着汗水,密密麻麻如细雨绵绵。 他心中莫名地蹦出,许许多多的念头,万一治疗失败了?万一父亲之后接受不了,万一……万一? 这样的场景,其实在八年将近九年之前,也有发生过。 那是一个父亲,在等待孩子的诞生,田里的麦穗正金黄,如今是那时的孩子,在期盼父亲能够无恙,田里却一片荒芜,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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