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,覆盎门。覆盎门在长安之南,这是长安城诸多城门中普通的一座,今夜,刘据要离开长安城选定的城门的正是这一座。 刘据一生从多次经过覆盎门,然而这一次,却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。之前过覆盎门的时候,他的身份是太子,是大汉朝的储君,而眼下他的身份是反贼,是叛逆之首。现在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皇帝要抓的人,全长安城的士兵都要抓他,他想活命就得逃出长安。可是眼下每一座城门都是紧闭,每一座城门都有丞相府派出的重兵在把守,这种情况下他想出城可能吗? 去往城门的路上,刘据的内心被巨大的屈辱感折磨着,他数次想到了死。死其实很容易,腰间的佩剑虽然已是裂纹斑斑,但想要结果自己的性命还是轻而易举的。然而人生自古谁无死,他刘据不是不可以死,只是他想起离开与刘屈氂交战的战场时,老师石德对他说的话——“殿下,大家都是为你而战为你而死的,你要是死了,那我们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?”,是啊他要活下去,为了那数万为他而死的人活下去,更何况眼下他身后还有他的儿子女儿。 “驾驾驾”刘据甩着马鞭,马儿跑得飞快,很快便看到不远处隐隐的灯火,以及灯火背后那座巨大的城门。 “吁”覆盎门已在眼前,刘据不得不勒马停了下来,因为城门是关着的,城门前还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巡逻。 十几个持戢的士兵走了过来,拦在了他们面前。“干什么的?你们是什么人?”其中一个领头的用的兵器指着刘据问道。 这个问题之前路上刘据便预料到了,因此立时做了回答:“我们是来长安城做生意的,有急事要回去!” “做生意的?”那领头的瞥了眼刘据,看刘据穿戴奢华,非富即贵,说是生意人应该也差不多。“现在是特殊时期,城里在打仗,丞相大人说了为了防止刘据逆党逃窜出城, 长安城各城门从昨日起关闭,没有丞相大人的手令不得出城。你要是有手令就拿出来吧!” “哦,我们没有,从宫里出发时候没人告诉我们!”刘据一脸真诚地解释道。 “没有?那就请回吧,我们必须要见到手令才能放行!”领头的板着脸说道。 “哦”刘据答应了声,但他没有调转马头离去,他仍立在那里。因为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希望,这丝希望便是覆盎门的守门将领丞相司直田仁。田仁和任安一样,也曾是大将军卫青的舍人,为人善良,刚正不阿。长安城城门很多,刘据之所以选择走覆盎门,也正是因为田仁。眼下守门的卫兵虽然拒绝了刘据,可是他还没有见到舅舅昔年的下属田仁,只要田仁没有亲口拒绝他,那便仍有一线生机逃出城去。 “丞相司直田仁可在?我想见见你们家田将军,我们是故交。麻烦您通传一下!”刘据说道。他说完还把头上的簪发用的金钗解下来递给那卫兵。“兄弟辛苦了,这点东西还请笑纳,跟弟兄们一道换点美酒喝!” 领头的接过簪子思量了下,觉得别人只是麻烦自己通传下,并非是让自己做什么违背上级规定的事,便点点头答应了。“好吧,你等会儿,我去帮你通报下田将军!” 随后,那领头的便转身离开了,他走进城墙下一处台阶下,之后便消失不见。刘据望着那领头的离去,心中既是欣喜又是担忧。任安都是舅舅卫青昔日提携的人,任安接受了他的虎符却拒绝帮他,这才致使了他如今兵败逃亡。眼下他把命赌在另一个受卫青提携的人身上,这个人会放他过去吗?还是会像任安一样无动于衷呢? 城墙之上,守门官丞相府司直田仁正站在一处城楼里,眼睛望着下面城门处怔怔出神。自昨日收到丞相刘屈氂的命令起,他就在这望楼里呆着,看着一个个想出城的人被拒绝而无奈地折返回去。是的,刘丞相给他的命令是没有丞相府的手令不得出城,这几乎就相当于禁止所有人出城一样,因为在这个特殊时刻没有几个能得到丞相府的手令。 当然,对于丞相大人下达这道命令的用意,田仁还是理解的,自从自此刘据叛乱以来,刘屈氂因为办事不力屡次惹得皇帝刘彻不高兴,而眼下刘据兵败在即,刘屈氂不想浪费这绝佳的表现的机会,他要把太子一党一网打尽,把他们的人或者首级放在刘彻面前以博取他的欢心。 田仁是个忠直善良的人,对于这场因巫蛊而起的叛乱,他本身是站在太子一边的。在他看来是老皇帝刘彻疑神疑鬼宠信奸臣,才导致太子被逼造反的。不过尽管如此,他还是皇帝的臣子,还是丞相的下属,还需要执行上级的命令。所以今日若有任何太子一党的人想要出城,他都会坚决拒绝。然而此刻要出城的确是刘据,是他昔日恩人大将军卫青的侄子,田仁不禁犯了难。 “将军,楼下有几个人要出城,他们没有手令,但他们说认识将军您,想见您,您看……?”一个士兵头领上来通报道。 “哦”田仁答应道,他的心神被拉回了现实。“那就去看看吧!”田仁答应着,跟着来人下了城楼。 “将军,就是这几位,自称是来长安城做生意的,有急事要回老家!”领头的指着刘据父子几人说道。 “小侄见过将军!”刘据主动笑着打招呼道,他的内心却是紧张而忐忑。 田仁听刘据的招呼后,望向了这一行人。这一行共四人,三男一女,为首一人年近四十,衣着华丽,其后三人,都不超过二十岁,还年轻,看样子应该是前面一人的子女,也都衣着华丽。刚才在城楼上,田仁早就把这几人看过了,为首一人他看第一眼就认出了,乃是太子刘据。 田仁年轻时颇得大将军卫青赏识,被他任命舍人,伴其左右。当时,太子刘据还是孩子,卫青时不时会去看他,田仁自然也能看到他,因此他是极熟悉的。如今刘据落难,田仁心中不禁想起来昔日自己的恩人大将军的卫青。卫青自己生有三个儿子,长子卫伉次子卫不疑三子卫登,然而卫青心中最喜欢的却不是自己这三个儿子而是两个侄子——刘据和霍去病。如今霍去病已死,卫青长子卫伉半年前已死于公孙贺案,而次子卫不疑和三子卫登皆未及成年即已夭折。卫青当年所关心的人只剩下刘据一人。若此人也死了,将如何对得起昔日的恩人呢? 见田仁盯着自己半天不说话,刘据的心理紧张到了极点,连脸颊也变得僵硬。他不敢去看田仁的脸,曾经威风凛凛的太子,此刻威严早已不在,反而是卑微的如同一只受了伤小兽,在等猎人手下留情。 “哦,我想起来了,你是刘贤侄对吧?”田仁说道,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容。 看到田仁脸上的笑容,刘据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许多。他朝田仁深鞠一礼道:“叔叔,正是我。在下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儿女一道出城,还请叔叔帮忙放行。” 田仁听了刘据的话脸上变得严肃,他看了眼刘据,又扫了眼刘据身后那三个还年轻的儿女,沉默地闭上了眼。片刻之后,远处的街道似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,田仁不再犹豫,他猛然睁开眼,对着下属的士兵说道:“开城门!” “可是将军,他们没有丞相府的手令啊,要是放他们走,让丞相大人知道了,我们担待不起啊!”领头的卫兵说道。 “我是丞相司直,听我的,开城门。丞相封闭城门是为了防止反贼出城,此人乃是我故交,他的品行我是了解的,他绝不是反贼!”田仁郑重的说道。他说话时目光如炬,而且手还按在腰间的佩剑上,下属的士兵见了他这模样心中都生出怯意。他们没再多言,按照长官的话,打开了城门,放刘据一行出城。 “驾驾驾”绝地逢生的刘据打着马快速离开了覆盎门。直到奔出去很远,他才回头感激地望向城门的方向,而这时,覆盎门早已再度紧紧关闭,而救命恩人田仁早已看不见了。 城门再度紧闭,田仁站在城门前望着紧闭地城门发着愣,刚才的一切宛如一场梦,他真的放走了刘据——这可是丞相刘屈氂或者说皇帝刘彻最想抓的人,竟然被他放走了。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?皇帝会怎么想呢?太子会逃到哪里去呢?他应该能安全脱险吧!但愿吧,但愿他能脱险然后安心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庶民吧,这样对国家对百姓都是好事。田仁正发着呆,竟未发觉一队骑兵已到了身后。 “吁”战马长嘶一声停下,一人冲着田仁高声喝道:“刚才来这儿的三男一女呢?他们去哪儿了?” 田仁听了声音慢慢转过身,他看向来人此人他认识,乃是丞相刘屈氂的长史。 “刚才那几个人已经出城了。”领头的士兵说道。 “已经出城了?你丞相大人不是下达了封城令吗?没有他的手令,不得放任何人出城。你怎敢违抗丞相大人的命令放他们走,你们是想杀头吗”长史愤怒地挥了一鞭重重地抽在领头的士兵的手上,那人痛得倒在地上嗷嗷叫。 “你们不用问他,人是我下令已放走了的,不关他们的事!”田仁高声说道,脸上波澜不惊。 “你放走了他?司直可知道他们谁吗?”长史怒目圆睁喝问道。 “当然知道,太子刘据以及他的几个孩子!”田仁淡淡地说道。 “你既然知道他们是谁,那你还敢放他们走?你是想被杀头灭族吗?”长史怒问道。 “太子与皇上是骨肉之亲,太子素来仁孝,此番乃是受江充所迫才会举兵造反,在下不忍心太子和皇上阴阳两隔,所以才让太子出城逃走了。长史大人若不好跟丞相大人复命,我愿意随大人走一遭!”田仁淡淡地说道。 “哼,你这番道理还是亲自去向丞相大人说明吧!来人,把田仁带走!”长史一声令下,几名士兵下马将田仁双手绑住,关在了一辆囚车里,随后便离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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